话说王立赌输了这条绵被,好生不乐。到得晚间,正是要用之际,看看牀上只得一条破草荐,想起半夜怎生得过,况且又是冬至后数九之天。杭州人每以冬至后数“九”: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鹭宿。五九四十〞,太阳开门户。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七九六十三,布袄两头担。八九七十二,猫狗寻阴地。九九八十一,犁把一齐出。

话说王立输被之后,正值数九之天,晚间寒冷不过,几阵冷风吹来,身上的寒栗子竟吹得餶飿儿一般大,思量得几文钱买壶黄汤吃,且做个裹牵绵,浑身热烘烘,好过这长夜。争奈日间赌完了,身边并无一文钱,里外没了这牀绵被,怎生支撑,便就怨天怨地起来道:“俺堂堂一表,两臂上下有千百斤气力,空有一身本事,怎生绵被也没一牀遮盖?好生可恨!这天道恁般没分晓!俺可是做什么好人,思量留名千载不成?”从来道:“近奸近杀,近赌近贼。”此是一定之理。王立只因好那“贝”边之“者”,便就思量做那“贝”边之“戎”,暗暗的计较道:“俺不免到那一家去试一试手。”想得府侧首望仙桥开香烛杂货铺周思江家生意甚好,银钱日日百数十两兑出兑进,货物又多,“俺不免明日走到他家门首,细细看他出门入户,转弯抹角之处,夜间走进一试,好道满载而归,做他个财主,不强如今日绵被也没得盖么?”思想了一夜,次日走到周思江门首,假以闲耍为名,就坐在周家揽凳之上,看他卖东卖西,天枰上免得当当的响,一发心中热闹,眼里火出,一边看他卖货,口里假说些闲话。那周思江因是相府值宿之人,屋前屋后时常来往,也并不疑心到做贼上。王立看他银钱一主主都落于柜身子里,暗暗道:“银钱虽落于柜里,晚间必定取入内室。”一眼瞧将进去,店面之后就是三间轩子,各项货物都堆积在轩子之内。轩子后一带高墙,石门之内三间大厅,厅上也都堆积着货物,楼上却是他内室。王立道:“银钱必藏于楼上,若到得他楼上,方才着手。”又想一想道:“前面甚是牢固,店面中货物甚多,夜间定有人守宿看视,难以进步,且看他后门何如。”遂踅身到后门一看。那后门虽有一带墙垣,苦不甚高,王立探头探脑,在门缝里瞧时,见进后门是几间拉脚小房,小房后便是灶,看那楼上胡梯,就在灶边相去不远。王立暗暗道:“后门墙低,尽可爬进。那小房中可以藏身。”遂把出门入户之路细细算计定了,思量夜间做此一篇文字。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话分两头。且说镇江府一个姓张的人,开个六陈行,且是好过,生下一双男女,男名张泰,女名张彩莲,张泰年十三岁,张彩莲年十一岁。不意这一年夫妻二人双亡,遗下这一双男女。张泰的叔叔混名叫做“随手空”,生平也专好的是“赌”之一字,先前家事原好,只因好赌,家事尽废,凡有所得,只是走到赌博场中一掷而空,因此人取他个绰号叫做“随手空”。后来赌穷了,只来看相哥哥。争奈贪心无厌,哥哥如何赈济得许多,竟去人家掏摸对象起来,被人拿住,累了哥哥几场官司。不意其年哥嫂双双死了,这“随手空”走来顶了哥哥这个六陈行。从来道,偷鸡猫儿不改性,好赌之人就是胎里病一般带将出来。那六颗骰子,真像他的骨头做成,所以拿住骰子入骨入命,再不肯放。“随手空”前日因手头无钱,只得硬熬住了。如今骤然发迹,便是他赌运重兴之象、骰盆复旺之年,忘记前日苦楚,旧性发作,仍旧“三红”、“四开”叫个不了。那些赌友当日靠他过活,一向冷落了这个主顾,今日见他有了钱,大家都道:“我们又有得酒吃了。”遂烧一陌利市纸,重新整点起来,照顾这个积年交运的老主顾。这“随手空”左右是输惯的,那里在他心上,始初还出小注,那些赌友道:“你一向生性慷慨,怎生今日发迹了,倒恁般悭格起来。小注小赢,大注大赢。休得小气。”“随手空”见他们奉承,便道:“说得有理。”那些赌友始初假意输些与他,“随手空”见一连赢了几注,便出大注。众赌友见“随手空”出了大注,做成圈套,故意买些破绽,连输几注。“随手空”只道是真有采头,把注数越出得大了。众赌友同心合力,一鼓而擒之。不上半年,把这个六陈行尽数赌完,连家火什物并房子,也作注数赌输与人,还说这房子只值得五百金,如今作了一千之数,便宜多了。后来无物可赌,竟把两个侄男女张泰、张彩莲卖与人将来作赌钱,把张泰卖到平江府,把张彩莲卖到临安府,与望仙桥周思江作丫鬟,后来“随手空”沿街叫化,冻饿死于坑厕之内。这是好赌的收梢结果。有戒赌诗为证:好赌有赌友,赌友尽皆丑,既非道义交,人心亦何有!

三五庄圈套,来饮这杯酒:先以小注诱,佯输诈败走,骗尔出大注,拿住不放手,一掷一回输,金银不论斗。

家业亦已空,妻孥难保守,请君看此编,可以回心否?

话说这张彩莲卖到周思江家作丫鬟已经八年,暗暗的道:“我是好人家儿女,误被这个没地埋的恶叔卖在这里做丫鬟,怎能够得复回故乡,再见天日?”日日如此存想。那时他哥哥张泰卖在平江府,也与人家做小厮,学做梳掠,想兄妹二人失身好苦,遂走到临安府望仙桥来探望妹妹。周家问了来历,与他妹妹相见。兄妹二人见了,抱头而哭。张彩莲遂暗暗与哥哥计较,要逃回镇江之事。哥哥道:“身边并无钱钞,一路上怎生得有盘缠回去?”张彩莲道:“我的主母甚是托我,凡是箱笼都要我开闭,金银珠宝,一一都知。我今晚不免将他锁匙开了,偷他些金银首饰,打作一个包裹,到二更尽天气,你在后门等候。我与你一同逃走到镇江去,且在娘舅家过活,再作区处。”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话说兄妹二人暗暗约得端正。是夜张泰不敢到饭店里去,且在古庙里存身,等待二更尽天气来做事。噫!你道世间有这般凑巧的事?再接前话,话说王立这厮因赌输了绵被,无计可施,要做那“贝戎”之事,那日恰好是下番之日,不该是他值宿。日间走到周思江后门相了脚头端正。那时正是十一月廿八,天上并无星月。从来做贼的有句口号道:“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你道为何,若是有月去偷,星月之下,怎生躲闪?准吃捉了。若是有雪去偷,雪上踏着脚踪,手到奉承。独有风雨之夜,滴滴哒哒,风吹得门窗户闼都咿咿呀呀的响动,尽可躲闪。王立这厮虽不是久惯做贼之人,但是动了一点贼心,自然生出贼智。这夜黄昏时节,便发起大风,王立暗暗道:“老天甚是知趣,助我生意。若是做得这主好生意回来,烧陌利市纸答谢天地则个!”等到二更将尽,捏手捏脚轻轻的走到周思江后门。正要爬墙而进,一边侧耳听声,只听得后门“呀”的一声开处,王立慌张,急忙闪过,黑漆漆中,更不辨是何人。王立虽然躲过,那时微有星光,黑影里早已被那人瞧见了,只听得隐隐的道:“哥哥,一个包裹在此,快些接去,我同你走。”王立方知是个女子,却不敢应,急忙伸手接这个包裹,向前便走。那女子轻轻叫道:“该往北去,怎生错走了路,倒往南走?”王立竟要跑去,又要贪图这个女人,掉转身子望北而走。那女子从背后一直赶来,朦胧之中,认得不像哥哥形状,便道:“你是何人?夺我包裹,快快还我便罢。”王立暗暗道:“是你来寻俺,不是俺来寻你。”一不做二不休,口里假说道:“还你包裹。”这女子伸手去接,被王立这厮就势按倒在地,一把勒着喉咙。女子做声不得。王立一只手把腰间布搭膊解下,用力勒住项脖,打个死结扣紧,把这女子背在身上,一手提着包裹,一直走到三圣桥,放下这女子一看,已是咽喉气绝、舌出数寸而死。王立走到河边,揭起岸上一块石板,把布搭膊解下,缚这一块石板在女子背后,沉在河中,料这女子有几年不得翻身哩。可怜:镇江府无还乡女子,三圣桥有枉死孤魂。

话说王立勒死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张彩莲。他偷了些金银首饰,正要出来与哥哥逃走,不意撞着这个催命鬼,断送了性命。不说王立这厮勒死了张彩莲,且说张泰躲在古庙中,到二更将尽时分,轻轻的走到后门,摸着后门半开,不见妹妹出来,且躲在后门侧首等候。等了一会,已是三鼓,门里并不见一些响动;又不敢挨身进去,不住的在门首摸来摸去。从来做贼的道:“不怕你铜墙铁壁,只怕你紧狗健人。”早惊动了守门的犬,哰哰的着实吠将起来。张泰慌张,料道决撒,抽身前走,那犬一直追将出来。周思江情知家中有贼,急忙叫喊,率领多人出来捉贼。见后门半开,犬直追将出去。张泰心慌,又是人生路不熟的人,绊了一交,跌倒在地,当下拿住,棍棒乱下,打个不亦乐乎。及至住了手时,仔细一看,认得是日间来的张彩莲的哥哥。便问道:“你怎生来做贼?”一把头发揪将进来,仔细审问,一边寻张彩莲,早已不见踪影。把灯火楼上一照,只见箱笼都开,细细查点,不见了许多金银首饰。周思江大怒,当时喊叫起地方邻舍,将张泰着实拷打,道:“你把张彩莲并我这许多金银首饰都偷在何处?”连张泰也合口不来,只得实说道:“日间来探望妹妹,妹妹原约定要偷些东西同逃回镇江,约定二更尽时分走到后门来接。不期走来之时,后门半开,并不见一毫踪影,却被狗叫捉了,其中情由,我实不知。”周思江道:“休得胡说。你今将妹妹、首饰都寄囤在那里?好好还我便罢。”张泰道:“我实不知下落。”并不招承。众人一齐动手,打得这张泰叫苦叫屈,号淘痛哭道:“妹妹,是你害我了。”众人见张泰不肯招承,等到天明,把张泰解到临安府尹处审问。府尹问张泰道:“你将这妹妹并金银首饰藏匿何处?定有同伙之人并窝家,可一一招来,免受刑法。”张泰将前缘后故之事诉说一遍。府尹见张泰不招,叫皂隶将夹棍夹将起来。可怜这张泰年纪只得二十岁,那里经得夹棍起,口里只得胡乱应承,东扯西拽,其实张泰并不曾走临安府路,说的话都一毫不对,连熟识的人一个也无,只招承道:“前日曾在饭店中宿一晚,有包裹一个。”正是:若将夹棍为刑罚,恐有无边受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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