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宝瓒在安庆大学堂旁边开了一座番菜馆,整日价招得些上中下三等人物,前去饮酒作乐,真正是笙歌撤夜,灯火通宵,虽然不及上海四马路,比那南京、镇江,却也不复相让。

张宝瓒借此认识了几位当道,又结交了几家富贾豪商,自以为终南快捷方式,即在此小小酒馆之中,因此十分高兴。那知隔壁就是大学堂,苦了一班学生,被他吵得夜里不能安睡,日里不能用功,更有些年纪小的学生,一听弹唱之声,便一齐哄出学堂,在这番菜馆面前探望。后来被那些学生的父兄晓得了,一齐写了信来,请学堂里设法禁止,如果听其自然,置之不顾,各家只好把学生领回,不准再到堂中肆业,免得学业不成,反致流荡。堂里监督得了信,不敢隐瞒,只得禀知藩台,藩台派人查访明白,晓得是张革牧所为,马上叫首府传他前来,面加申饬,叫他即日停止交易,勒令迁移,倘若不遵,立行封禁。

张宝瓒急了,向首府磕了无数的头,情愿回去交代账房,禁止弹唱,驱逐流娼,只求免其迁移,感恩非浅。首府见他情景可怜。答应替他转圜,但是以后非但不准弹唱,并且不准攉拳叫闹,如果不听,定不容情。张宝瓒只得诺诺连声,又向首府磕了一个头,方才出来。果然自此以后,安静了许多,但是生意远逊从前,张宝瓒少不得另作打算。按下不表。

且说此时省城风气逐渐开通,蒙小学堂除官办不计外,就是民办的亦复不少,并且还有人设立了一处藏书楼,几处阅报会,以为交换智识,输进文明起见,又有人从上海办了许多铅字机器,开了一间印书局。又有人亦办了些铅字机器,在芜湖出了一张小小日报,取名叫做《芜湖日报》,总馆在芜湖,头一个分馆就设在安庆。这个开报馆的,曾经在上海多年,晓得这开报馆一事很非容易,一向是为中国官场所忌的。况且内地更非上海租界可比,一定有许多掣肘地方,想来想去,没得法子,只得又拼了一个洋人的股本,同做东家,一月另外给他若干钱,以为出面之费。诸事办妥,方才开张起来。这馆里请的主笔,有两个热诚志士,开报的头一个月,做了几篇论说,很有些讥刺官场的话头,这报传到省里,官场上甚觉不便。本来这安徽省城,上自巡抚,下至士庶,是不大晓得看报的,后来官场见报上有骂他的话头,少不得大家鼓动起来,自从抚台起,到府县各官,没有一个不看报,不但看芜湖的报,并且连上海的报也看了。先是官场上看见芜湖报上有指骂黄抚台的话头,黄抚台生了气,一定要查办,一面行文给芜湖道,叫他查明《芜湖日报》馆东家是谁,主笔是谁,限日禀复,一面又叫首县提这里分馆的人,问他东家是谁,访事是谁?分馆里人说,我们只管卖报,别事一概不知,报馆是洋人开的,你们问他就是了。

首县骂他依靠洋势,目无官长,然而又不敢将他奈何,但是未奉抚台之命,却又不敢拿他开释,只得一面将他看管,一面上院请示。等到见了黄抚台,黄抚台已经接到领事的电报,责他不应将芜湖报分馆的人擅行拘押,将来报纸滞销,生意弄坏,都要官场赔他的。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早已吓昏了,也不及同首县谈什么,只吩咐赶快把人放掉再讲。首县回去查访,何以领事电报来得如此之快,原来这边才去拿人,他馆里的访事,早已到电报局打了个电报给东家,东家禀了领事,所以赶着来的。后来芜湖道查明白了,惟恐电报泄漏消息,特特为为上了一个密禀给黄抚台,把这间报馆的东家主笔姓甚名谁,一一查考得清清楚楚。黄抚台看了,因为是洋人开的,叹了一口气,把电报搁在一边。第二天司道上院,议及此事,黄抚台除掉叹气之外,一无别话。当下便有一位洋务局的总办,也是一位道台,先开口上条陈道:“职道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大帅意下以为如何?”

黄抚台忙问什么法子?洋务局总办道:“外国人会开报馆骂我们,我们纵然不犯着同他对骂,我们何妨也开一个报馆,碰着不平的事,我们自己洗刷洗刷也好。况且省城里现现成成有一家印书局,我们租了来印报亦可。就是化了几万银子,到上海办些机器铅字,自己印刷亦可。横竖候补州县当中,科甲出身笔底下好的很不少,只要挑选几位,叫他们做论、改新闻,印出报来,外府州县一律札派下去,叫他们认销,大缺二十分,中缺十五分,小缺十分,报费就在他们各人养廉银子里归藩司扣除,这样报也销了,经费也充足了,总比他们民办的来得容易。”黄抚台道:“好虽好,我们报上刻些什么呢?”洋务局总办道:“刻的东西尽多着哩。上谕叫电报局里天天抄送,宫门抄、谕折汇存,是由京报房里寄来,大帅及各衙门出的告示,以及可以宣布的公文样样可刻,一切消息只有比他们民办的还要灵些。大帅如果要办,职道下去就拟个章程上来。”黄抚台笑道:“照此看来,你老哥倒是个报馆老手。前两年有过上谕,骂报馆的人都是斯文败类,难为你那儿学来的这套本事?”洋务局总办把脸一红道:“职道所说的是官报,与商报决计不同。”黄抚台见他发了急,连忙分辨道:“我们说说笑话,你不要多心。但是,你的办法虽好,依我兄弟的意思,洋人开报馆,我们也开报馆,显而易见,不是同他夺生意,就是同他个意见。现在好容易一波已平,不要因此又生什么嫌隙?我们还是斟酌斟酌再办的好。”洋务局总办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岂知一连几天,芜湖报上把个黄抚台骂得更凶,直把他骂急了,写信给芜湖道,托他想法子。亏得芜湖道广有才情,声色不动,先把芜湖日报馆的洋东找了来,叫人同他说:“如今我芜湖道要买他这间报馆,叫他不用开了。问他要多少钱。”洋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东家,须得问了众人,方才奉复。”芜湖道道:“我晓得的,东家虽有几个,一切事情现在都归你出面,只要你答应了就算了。你若是肯作主,答应拿报馆转卖给我,一切股本生财,通统由我照算之外,我另外再送你二万,未知你意下如何?”洋人一想,报馆初开化费大,我们的股本不差也将完了。如今正议筹添股本,也是没法之事,我何如就此答应了他。一来失去的股本,我都可以收回,二来我又有另外二万进项,三则他说股本生财一概由他承认,他既然要,我们乐得多开些,大家多沾光,他两个也不无小益。想来想去,有利无害,便即一口应允。芜湖道问他几时交割,我这里好派人来接收,洋东约他三天,芜湖道喜之不尽,立刻要他签字为凭,那洋人自然签了。

洋人回去,找到了主笔、经理,告诉他们说:“你们做了三天不用做了,这间报馆我已经卖了。”众人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他卖给那个?他说芜湖道。众人道:“这间报馆,我们是拼股分开的,你要卖也得问问我们众人愿意不愿意,你一个人岂可以硬作主的?”洋人发急道:“我卖已卖了,你们既叫我出面,就得由我作主,不然,你们把失掉的本钱一齐还我,我东你西,彼此不管。这两天馆里正因股本尽着失下去,大家亦有点不高兴做,听了他说,回心一想,亦都活动了许多。忙问洋人是怎么卖给芜湖道的?拿他多少钱?洋人见他们有点肯的意思了,便将芜湖道的说话全盘托出,不过把另外送他二万的话瞒住不题。众人听说,非但失去的股本可以全数收回,而且还可沾光不少,也就一齐情愿,无甚说得了。只有请来的主笔,听见这番说话,很发了一回脾气,说他们不能合群,办事情也没有定力,像这样虎头蛇尾,将来决计不能成功大事业的。后来几个股东答应替他开花帐,他的薪水本来是四十块钱一月,如今特地开为一百块钱一月,横竖芜湖道肯认,也乐得叫这主笔多赚几文。主笔至此,方才不说甚么了。馆里几位股东督率账房,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把帐誉好,恰巧芜湖道那边派来接收的人也到了。这间报馆,他们开了不到两个月,总共化了不多几千银子,生财一切在内,芜湖道买他的,恰足足化了五万六千两。化了这许多钱,还自以为得意,说道:“若不是我先同洋人说好了,那里来得如此容易?所谓擒贼擒王,这就是办事的诀窍。”芜湖道接收之后,因为是日报,是一天不可以停的,因为一时请不着主笔,便在原先几位主笔当中,检了一位性情和顺的,仍旧请他一面先做起主笔来,一百块钱一月的薪水,那个主笔也乐得联下去做。但是报上宗旨须得改变,非但一句犯上话不敢说,就是稍须刺眼的字也是斟酌斟酌了。在人檐下走,怎敢不低头?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

芜湖道见事办妥,方才详详细细禀告了黄抚台,黄抚台着实夸奖他能办事。又说本部院久存此想,今该这竟能先意承志,殊属可嘉。一面拿这话批在禀帖后头,一面又叫文案上替他拟了十二条章程,随着批禀发了下去,批明该报主笔不得逾此十二条范围。又把《芜湖日报》名字,改为《安徽官报》,又叫把机器铅字移在省城里开办。后来芜湖道又禀,因为日报不可一日停派,所有移到省城办理之举,请俟至年终举行。黄抚台看了,只得罢休。凡是上海各报有说黄抚台坏话的,黄抗台一定叫文案上替他做了论说,或是做了新闻,无非说他如何勤政,如何爱民,稿子拟好,就送到《安徽官报》馆里去登,以为洗刷抵制地步。齐巧这两天,上海有一家报上,追叙他上回听了南京谣言,吓得不敢出门,以及后来勉强出门,弄了许多兵勇护着,才敢到学堂里,又说他每天总要睡到下午才起来,有俾昼作夜,公事废驰备等语。被他瞧见了,气的了不得,忙叫文案替他洗刷了一大篇,用官封递到芜湖,叫官报馆替他即日注销,以示剖白之意。又过了些时,他见各国洋人,一齐请了护照,到安徽省来,不是游历传教,便是察勘矿苗,又有些洋人借着兜揽生意为名,不是劝他安庆城里装自来水,便是劝他衙门里装电气灯。他本是以巴结外国人为目的的,无论你什么人,但是外国人来了,他总是一样看待,一样请他吃饭,一样叫洋务局里替他招呼,起先洋人还同他客气,后来摸着他的脾气了,便同他用强硬手段,很有些要求之事,他答应又不好,不答应又不好,闹了几回,把他问急了,有天向司道说道:“人家都说这安徽是小地方,洋人不大起念头的,为什么到了我手里,他们竟其约齐了来找我?这是什么缘故呢?”司道一齐回称:“这是大帅柔远有方,所以远人闻风而至。”黄抚台皱着眉间说道:“不见得罢。但是你们说是什么柔远,这个柔字兄弟着实有点见解。现在国家弱到这步田地,再不同人家柔软些,请教你从那里硬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外国人到底欢喜那样,我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既不晓得,自然磕来碰去,赛如同瞎子一样,怎么会讨好呢?现在要不做瞎子,除非有一个搀瞎子的人,这个搀瞎子的,请教我们中国人那一位有这种本事,能当得来?不瞒诸公说,兄弟昨儿已叫文案上,替兄弟拟好一个折稿,奏明上头,看那一国来的人多,我们就在那一国的人里头挑选一个同我们要好的,聘他做个顾问官,以后办起交涉来,都一概同他商量。他摸熟外国人的脾气,那桩好答应,那桩不好答应,等他出口,自然那些外国人没得批评了。照我这个法子去办,通天底下一十八省,个个抚台能够如此,一省请一位,大省分外国人来得多的请两位。以后还怕有什么难办的交涉吗?”司道听了,一齐说:“大帅议论极是,真是再乱的良方,外交的上策,但不知这顾问官一年要给他多少薪水?恐怕亦不会少罢?”黄抚台道:“这个自然。依我的意思,有了他,洋务局都可以裁的,省了洋务局的糜费,给他一个人做薪水,无论如何总够的了。”内中有一个候补道插口道:“大帅的议论,诚然寓意深远,但是各式事情,一齐惟顾问官之言是听,恐怕大权旁落,大帅自己一点主权没有,亦非国家之福。”这位候补道,一向没有得过什么大差使,本是满肚皮的牢骚,今番听了黄抚台之言,忽然激发天良,急愤愤的说了这们两句话,原是预备碰钉子的,岂知黄抚台听了,并没有怪他,但是形色甚是张皇,拖长了喉咙,低低的说道:“我们中国如今还有什么主权好讲?现在那个地方不是他们外国人的。我这个抚台做得成做不成,只凭他们一句话,他要我走我就不敢不走,我就是赖着不走,他同里头说了,也总要赶我走的。所以我如今聘请了们做顾问官,他们肯做我的顾问官,还是他拿我当个人,给我面子,倘或你去请教他,他不理你,他也不通知你,竟自己做主干了,你奈何他,你奈何他?千句话并一句话说,我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不像从前那位老中堂,摆在面上被人家骂什么卖国贼,我就得了。”黄抚台还待说下去,忽然洋务局总办想起一桩事,回道:“昨儿西门外到了几个外国游历的武官,请请大帅的示,怎么招待他们?”

黄抚台道:“怎么不早说?他既是个官,先拿我的帖子去接他一接,约他进城来住,看他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太拿事看得轻了,昨儿的事昨儿不来说,到了今天才来说,知道他是个什么官,不要得罪了人家,招人家的怪。”藩台道:“想来出外游历的官,位分也不见什么大的。如果是外国亲王或是大臣,别省亦早已有信来知会了。大约官总不大。”黄抚台道:“无论大不大,总是客气的,我看还是我自己先去拜他一趟好。”藩台道:“无论他的官有多么大,也只有行客拜坐客,大帅不犯着自己亵尊先去拜他。”黄抚台道:“我办交涉办了这许多年,难道这点还不晓得?为的是外国人啊,我们得罪了他,就不是玩的啊!”说着,气的连胡子都跷了起来。藩台不敢再往下说,抚台也就端茶送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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