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康大尊自从办了刘齐礼之后,看看七月中旬已过,又到了学堂开学之期,当由总办康太守示期,省城大小学堂,一律定于七月二十一日开学。各学生重到学堂,少不得仍旧按照康总办定的章程上课。江南学界,已归他一人势力圈所有,自然没人敢违他毫分。如今按下江南之事慢表。
且说安徽省安庆省城,这两年因为朝廷锐意维新,历任巡抚想粉饰自己的门面,于是大大小小学堂,倒也开得不少。是年放过暑假之后,循例亦在七月下旬,极了二十五这一天,重行开馆。此时做安徽巡抚的姓黄名升,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进士翰林,从前跟着那两位督抚跟了几十年,居然由幕而官,一直做到封疆大吏,也总算得破天荒了。又有人说,这黄升黄抚台,他的单名本是个升官的“升”字,后来做了官才改的,这也不用细考。但是他的为人,性气极做;自己做了一省的巡抚,这一省之内,自然是惟彼独尊,他自己也因此狂妄的了不得,藩司以下的官,竟然没有一个在他眼里,再小的更不用说了。幸亏一样,胆子还小。头一样最怕的是外国人,说现在的外国人,连朝廷尚要让他三分,不要说是我们了。第二样是怕维新党,只因时常听见人家说起,说维新党同哥老会是串通一气的,长江之内,遍地都是哥老会,如果得罪了维新党,设或他们串出点事情来,包管这巡抚就做不成功。所以外面上,少不得敷衍他们,做两桩维新的事情给他们瞧瞧,显见得我并不是那顽固守旧之辈,他们或者不来与我为难,能够保得我的任上不出乱子,已是侥天之幸却不料几个月头里,出东出了一个刺客,几乎刺死陆制军,他听见了已经吓的了不得,足足有头两个月没有出门。这事才过去,忽然南京省城又听说捉住什么维新党了,安庆到南京轮船不过一天,也不晓得那里来的谣言,一回说,两江制台某天某天杀了十八个维新党,在城门洞子里石板底下又搜出许多炸药,现在南京已经闭了城了。
又有人说,江宁府康某人因为提维新党捉得太凶,已经被刺客刺死了。如此谣言,也不知出自官场,也不知出自民间,黄抚台听了,总觉信以为真,马上吩咐各营统领,警察总办,严密稽查,毋许稍懈,自己吓的一直躲在衙门里,连着七月十五,预先牌示要到城隍朝里拈香,并且太太还要同去还愿、上匾、上祭,到了这天一齐没有敢去。抚台委了首府代拈香,太太还愿是叫老妈子替去的。好好一个安庆城,本来是没事的,被他这一闹,却闹得人心皇皇,民不安枕了。如此一连又过了五六天,一天有南京人来,问了问,并没有什么事,什么制台杀维新党,刺客刺杀江宁府都是假的。黄抚台道:“事虽没有,但是防备总要防备的。”第二天司道上院,见面之下,彼此互相庆慰,商量着出示安民,叫他们干万不可误听谣言,纷纷迁徙,两司又商量着请中丞到二十五这一天,亲临各处学堂察视一周。安庆学务向来是推藩台做督办的,当由藩台向黄抚台把此意陈明,又说:“自从各处学堂开办之后,大帅去得不多几遭,如今特地亲自去走一趟,一来叫学生瞧着大帅如此郑重学务,定然格外感激,奋发要好,二来现在谣言虽定,人心不免狐疑,大帅去走一趟,也可以镇定镇定人心。”黄抚台道:“是啊!前两天外头风声不好的时候,我这衙门里,我还添派了亲兵小队,昼夜巡查,虽然现今没有事情,然而我们总是防备的好。自古道:“有备无患”,兄弟的胆子一向是小的,现在既然侥天之幸,兄弟就准定二十五出门就是了。”桌台又说:“等到二十五这一天,司里预先叫警察局里多派些人沿途伺候。”
黄抚台道:“如此,越发好了。”于是藩桌方才下来。
且说到这二十五这一天,藩台早已得信,晓得抚台今天十点钟,头一处先到通省大学堂,便先赶到那里伺候。谁知等到十点半还无消息。赶紧派人到院上打听,原来抚台胆小,生怕护卫的人少,路上被维新党打劫了去,除自己亲兵小队之外,特地又调齐三大营,凡是经过之处,各街头上都派了护勇站街。
是日,抚台坐了轿子出门,轿子前后左右,几十匹马,骑马的都是武官,一个个手里拿着六响的洋枪,或是雪亮的钢刀,赛如马上就同人家开仗似的。如此一番调度,所以一直闹到十二点钟,方才到得大学堂里。凡在学堂里执事的官员,一齐穿了衣帽恭迎,教习同学生统通在大门以外站班。抚台下轿,一路进来,看了这副整齐样子,甚是欢喜。到得里面,稍些歇息一回,藩台要请他出去演说,口称:“大帅今天难得到此,一班学生总想大帅交代他们一番话,好叫他们巴结向上。”黄抚台听了,呆了一呆,想了想,说道:“有你教导他们,也一样的了,还要我演说什么呢?况且这个,我也没有预备。”原来黄抚台虽然是作幕出身,这学堂里演说一事,他还懂得一二。只因有年有位外国教士开的学堂,年终解馆,那教士写了信来,说明请大帅演说,他起初不懂得什么叫做演说,问了翻译,方才晓得的。当时就由文案上委员替他拟了一篇的底子,誊了真字,又教导他一番。到了那里,人家因为他是抚台,头一个就请他,他就取出那张纸来看着,念了一遍,总算敷衍了事。虽然念错了几个白字,幸亏洋人不大懂得华文,倒未露出破绽来。
此番藩台请他演说,他实实在在隔夜没有预备,所以决计回绝不去。偏偏碰着个不懂窍的藩台,一定要求大帅赏个脸。后首说来说去,抚台一定不答应,藩台没法,只得请他委员恭代。
黄抚台听说可以委人替代的,便即欣然应允,又说:“兄弟今天会客会多了,多说了话就要气喘的,还是等我派个人去的好。”
于是便派了同来的一位总文案,是个翰林出身,新到省的道台,姓胡号驾叔的,由藩台陪着一同出去。但是这胡驾叔的为人,八股文章做得甚是高明,什么新政新学,肚子里却是一些儿没有。今番跟了抚台到此,也是头一遭开眼界。抚台派他演说,心上实在不懂,当而又不敢驳回,跟了藩台出来,只得一路上细细请教。藩台道:“这有什么难的?到那里,不过像做先生的教训学生一样,或是教他们几句为人的道理,或是勉励他们巴结向学,将来学成之后,可以报效朝廷,总不过是这几句话,譬解给他们听就是了。”胡鸾叔道:“原来如此,容易得很。”于是一走走到演说处,只见教习学生,已黑压压挤了一屋子。藩台先生说道:“今天大帅本来是要自己出来演说的,因为多说了话怕发喘病,所以特委了这胡道台做代表。”众人听说他是抚台的代表,一齐朝他打了三躬,分站两旁,肃静无哗,听他演说。谁知胡道台见了这许多人,早把他吓呆了,楞了半天,一声不响。藩台又做眼色给他,又私下偷偷的拉了他一把袖子,直把他急得面红耳赤,吱吱了半天,又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众人俱备好笑,幸而未曾笑出。胡道台进了半天,知道迸不过,一时发急头上,把藩台教导他的话早已忘了,又吱吱了半天,才说得一声道:“你瞧你们这些人,现在住的这房子又高又大,多舒服啊!”众人至此,有几个禁不住格格的一笑。藩台恐怕拆散场子,大家难为情,忙喝一声道:“不准笑!”胡道台一见有藩台助威,胆子亦登时大了,接着往下说道:“你们家里那里有这大房子?而且这里还不要房钱。不要说你们,就像本道从前小时候,亦没有这种好房子住。你们如今住了这好房子,再不好生用功,还对得住大帅吗?第一样,八股总要用功。”说到这里,众人又不禁噗嗤的一笑。
藩台连忙驳他道:“这是学堂,不考八股的。”胡道台亦马上改口道:“不考八股,就考古学。古学做好了,将来留馆之后,倒用得着。”藩台知他又说了外行话,不便再驳他,只得替他接下去说道:“胡道台的意思,不过是望你们好生用功,你们不可误会了他的用意。胡大人亦幸苦了,我们散罢。”说罢,众人又打一躬退出,退到院子里,止不住笑声大作,齐说:“这是那里来的瘟神?一些时务不懂,还出来充他妈的什么!”
他们这些话,胡道台虽然听见,只得装作不知,就到抚台跟前禀知销差。
当下藩台又陪了黄抚台到处看了一遍,走到藏书楼上,一看四壁都是插架的书,抚台忽然想起一桩事来,特地叫了藩台一声某翁,说:“兄弟有句话同你讲。”藩台不由肃然起敬,说:“请大帅吩咐。”黄抚台道:“我看见这些书,我想起我的两个小孙子来了。他两自小就肯读书,十三岁上开笔,第二年就完了篇,当时大家都说这两个小孩子是神童。别的呢,我也没有考过他们,不过他俩看的书却实在不少,只怕这架子上的书,他俩一齐看过,都论不定。我的意思,很想叫他们再进来学学西文,将来外国话都会说了,外国信也会写了,叫人家说起来,学贯中西,岂不更好。”藩台道:“只怕孙少大人学问程度太高,他们教习够不上。”黄抚台道:“但教西文,不怕什么够不上。不过这地方人太多,人头太杂,总有点不便。”
藩台道:“倘若孙少大人要到这里来,司里叫他们赶紧把后面二进楼上收拾出来,等孙少大人住在洋楼上,天天叫西文教习到洋楼上去教一两点钟,平时不准闲人上去,如此办法,大帅看着可好?”黄抚台仍旧摇了摇头道:“好虽好,但是我们的子弟,还不至于要到这里头来,同他们在一块儿。我今儿想起一件事来,还是那年我在湖北臬司任上,有两个东洋人同我说起,说他们东洋那边,另外有个华族学校,在里头肄业的,全是阔人家的子弟,我想我们很可以仿办一个,将来办成之后,我的小孙子,你老哥的世兄,还有本城里几位阔绅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赏得荫生的,有了这个分,才准进这个学堂,庶几乎同他们那些学生,稍为有点分别。你说好不好?”
藩台只得答应说“好”。黄抚台道:“你是明白人,自然亦以此举为是。我们约定了,尽今年我们总要办起来。”藩台又答应一声“是”。黄抚台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候久了,别的学堂不及亲去,一齐委了胡道台等几个人,替他去的。他自己下楼,又同藩台谈了一回,然后坐了轿子,自回衙门。执事委员以及教习学生,照例站班恭送,不必细述。
黄抚台出了通省大学堂,在轿子里一路留心观看,看有什么空房子可以创办华族学堂,或是有什么空地基可以盖得房子的,不料一出门,学堂东面就有一座新起的大房子,有些装修统通还是洋式,看上去油漆才完工,其中尚无人住。黄抚台心里盘算道:“拿这所房子来办华族学堂,又冠冕,又整齐,离着大学堂又近,教习可以天天跑过来,省得又去聘请教习,再添费用,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肯出租不肯出租?”意思想下轿进去望望,又怕路上埋伏了维新党同他为难,只得回到衙门,等问明白了再打主意。按下慢表。
且说这个在学堂旁边盖造洋房的你道是谁?原来这人本在安徽候补,是个直隶州知州班子,姓张名宝瓒,从前这通省大学堂就是委他监工盖造的。上头发了五万银子的工费,他同匠人串通了,只化了一万五千银子盖了这个学堂,其余三万五,一齐上了腰包。匠人晓得老爷如此,也乐得任意减工偷料,实实在在到房子上,不过八千多两银子。木料既细,所有的墙大半是泥土砌的,连着砖头都不肯用,恰值那年春天大雨,一场两场还好,等到下久了,山墙也坍了,屋梁也倒了,学生的行李书籍都潮了,还有两个被屋梁压下来打破了头的。顿时一齐鼓噪起来,一直闹到抚台院上,抚台委藩台查办,房子造的不坚固,自然要找到监工承办委员,于是把张宝瓒传了上去。藩台拿他大骂一顿,详了抚台,一面拿他出参,一面勒限赔修。
此时张宝瓒已经卦牌,委署泗州,登时藩台拿牌撤去,另委别人。张宝瓒一场没趣,除赔修之外,少不得又拿出钱来,上而各衙门,下而各工匠,一齐打点,要上头不要挑眼,亦要下头不至于替他揭穿,总共又化了万把银子,一半在房子上,一半在人头上。自古道,钱可通神,他虽然又化了万把银子,到底还有二万多没有拿出来。依他的意思,还想抚台替他开复,抚台因为此事是大干众怒的,一直因循未肯。他到此虽然绝了指望,然而心还不死,随合了几个朋友,先在本地做点买卖。当时有的说要开洋货店,有的说要开钱庄,他都不愿意,他的意思,总想开一间店,一来能够常常同几个阔人见面,二来这个行业又要安庆城里从来没人做过。不知怎样,被他想到要学上海的样子,开一间大菜馆。他说安庆从来没有这个,等到开出之后,他们那些阔人,以及备当道请客,少不得总要常常到我这里来的。我能够同他们常常见面,将来总有个机会可图,将来升官发财,都在里面。这个大菜馆,不过借他做个引子,失本赚钱,都不计较。主意打定,便同众人说了,众人因他是大股分,只得依他。于是就看定地基,在大学堂旁边,盖了这座番菜馆,起个名字,叫做悦来公司,称了公司,免得人家疑心是他独开的。本定的是八月初一日开张,所以二十五这一天,抚台在跟前走过,还是冷清清的,其实屋里的器具早已铺设齐备的了。话分两头。
再说黄抚台回到院上,心上惦记着那房子,使差巡捕出来打听。齐巧差出来的巡捕,又是同张宝瓒一党的,偷偷的把抚台的原意通知于他,把他急的了不得,再三托这巡捕替他遮瞒,只说这里头外国人也有股分,自然抚宪不追究了。巡捕回去,如法炮制,果然抚台绝了念头,只催藩台另外找地,不来想这房子了。张宝瓒安排既定,然后向各衙门、各商家统通发了帖子,请他们初一来吃,等到初一这一天,凡是阔人,都是张宝瓒所请,次等没的势力的,方才收钱。张宝瓒又怕吃客不高兴,特地把几个土窑子的女人,一齐找了来,碰着欢喜玩的朋友,便叫他们陪酒作乐。开市不到五天,已经做了好几千块钱的生意,真正是车马盈门,生涯茂盛,安庆城里的酒馆,再没有盖过他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