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律师。

林丹太太:这么说起来真是他?

娜拉:你认识他吗?

林丹太太:从前认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在我们那儿一个律师事务所里做事。

娜拉:不错,他在那儿做过事。

林丹太太:他样子可改多了!

娜拉:听说从前他们夫妻很别扭。

林丹太太:现在他是不是单身汉?

娜拉:是,他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好!火旺起来了!

娜拉关上炉门,把摇椅往旁边推一推。

林丹太太:人家说,他做的事不怎么太体面。

娜拉:真的吗?不见得吧。我不知道。咱们不谈那些事——讨厌得很。

阮克医生从海尔茂书房里走出来。

阮克:(还在门洞里)不,不,我要走了。我在这儿会打搅你。我去找你太太说说话儿。(把书房门关好,一眼看见林丹太太)哦,对不起。我到这儿也碍事。

娜拉:没关系,没关系。(给他们介绍)这是阮克大夫——这是林丹太太。

阮克:喔,不错,我常听说林丹太太的名字。好象刚才我上楼时候咱们碰见的。

林丹太太:是的,我走得很慢。我最怕上楼梯。

阮克:哦——你身体不太好?

林丹太太:没什么。就是工作太累了。

阮克:没别的病?那么,不用说,你是进城休养散闷来了。

林丹太太:不,我是进城找工作来的。

阮克:找工作?那是休养的好办法吗?

林丹太太:人总得活下去,阮克大夫。

阮克:不错,人人都说这句话。

娜拉:喔,阮克大夫,你自己也想活下去。

阮克:那还用说。尽管我活着是受罪,能多拖一天,我总想拖一天。到我这儿看病的人都有这么个傻想头。道德有毛病的人也是那么想。这时候在里头跟海尔茂说的人就是害了道德上治不好的毛病。

林丹太太:(低声)唉!

娜拉:你说的是谁?

阮克:喔,这人你不认识,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坏透了的人。可是他一张嘴,就说要活命,好象活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娜拉:真的吗?他找托伐干什么?

阮克:我不清楚,好象是为银行的事情。

娜拉:我从前不知道柯洛克——这位柯洛克斯泰先生跟银行有关系。

阮克:有关系。他是银行里的什么职员。(向林丹太太)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一批人,东抓抓,西闻闻,到处搜索别人道德上的毛病,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有毛病的人,他们就摆开阵势包围他,盯着他不放松。身上没毛病的人,他们连理都不爱理。

林丹太太:我想有毛病的人确是需要多照顾。

阮克(耸耸肩膀)对了!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咱们的社会变成了一所大医院。

娜拉正在想心事,忽然低声笑起来,拍拍手。

阮克:你笑什么?你懂得什么叫“社会”?

娜拉:谁高兴管你们那讨厌的社会?我刚才笑的是别的事——一桩非常好玩的事。阮克大夫,我问你,是不是银行里的职员现在都归托伐管了?

阮克:你觉得非常好玩儿的事就是这个?

娜拉:(一边笑一边哼)没什么,没什么!(在屋里走来走去)想起来真有趣,我们——托伐可以管这么些人。(从衣袋里掏出纸袋来)阮克大夫,你要不要吃块杏仁甜饼干?

阮克:什么!杏仁甜饼干?我记得你们家不准吃这甜饼干?

娜拉:不错。这是克立斯替纳送给我的。

林丹太太:什么!我——?

娜拉:喔,没什么!别害怕。你当然不知道托伐不准吃。他怕我把牙齿吃坏了。喔,别管它,吃一回没关系!这块给你,阮克大夫!(把一块饼干送到他嘴里)你也吃一块,克立斯替纳。你们吃,我也吃一块——只吃一小块,顶多吃块。(又来回地走)喔,我真快活!我只想做一件事。

阮克:什么事?

娜拉:一件要跟托伐当面说的事。

阮克:既然想说,为什么不说?

娜拉:我不敢说,说出来很难听。

林丹太太:难听?

阮克:要是难听,还是不说好。可是在我们面前你不妨说一说。你想跟海尔茂当面说什么?

娜拉:我恨不得说“我该死!”

阮克:你疯了?

林丹太太:嗳呀,娜拉——

阮克:好——他来了。

娜拉:(把饼干袋藏起来)嘘!嘘!嘘!

海尔茂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帽子拿在手里,外套搭在胳臂上。

娜拉:(迎上去)托伐,你把他打发走了吗?

海尔茂:他刚走。

娜拉:让我给你介绍,这是克立斯替纳,刚进城。

海尔茂:克立斯替纳?对不起,我不认识——

娜拉:托伐,她就是林丹太太——克立斯替纳·林丹。

海尔茂:(向林丹太太)不错,不错!大概是我太太的老同学吧?

林丹太太:一点不错,我们从小就认识。

娜拉:你想想!她这么大老远地专程来找你。

海尔茂:找我!

林丹太太:也不一定是——

娜拉:克立斯替纳擅长簿记,她一心想在一个能干人手下找点事情做,为的是自己可以进修学习。

海尔茂:(向林丹太太)这意思很好。

娜拉:她听说你当了经理——这消息她是在报上看见的——马上就赶来了,托伐,看在我面上,给克立斯替纳想想办法,行不行?

海尔茂:这倒不是做不到的事。林丹太太,现在你是单身人儿吧?

林丹太太:可不是吗!

海尔茂:有簿记的经验?

林丹太太:不算很少。

海尔茂:好吧,既然这样,我也许可以给你找个事情做。

娜拉:(拍手)你看!你看!

海尔茂:林丹太太,你这回来得真凑巧。

林丹太太:喔,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海尔茂:用不着谢。(穿上外套)对不起,我要失陪会儿。

阮克: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走。(走到外厅把自己的皮外套拿进来,在火上烤烤。)

娜拉:别多耽搁,托伐。

海尔茂:一个钟头,不会再多。

娜拉:你也要走,克立斯替纳?

林丹太太:(穿外套)是,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海尔茂: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娜拉:(帮她穿外套)可惜我们没有空屋子,没法子留你住——

林丹太太:我不想打搅你们。再见,娜拉,谢谢你。

娜拉:回头见。今儿晚上你一定得来。阮克大夫,你也得来。你说什么?身体好就来?今儿晚上你不会害病。只要穿暖和点儿。(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门厅里。外头楼梯上有好几个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她跑过去开门。保姆安娜带着孩子们走进门厅)进来!进来!(弯腰跟孩子们亲嘴)喔,我的小宝贝!你看见没有,克立斯替纳?他们可爱不可爱?

阮克:咱们别站在风口里说话。

海尔茂:走吧,林丹太太。这股冷风只有做妈妈的受得了。

阮克医生、海尔茂、林丹太太一块儿下楼梯。安娜带着孩子进屋来,娜拉也走进屋来,把门关好。

娜拉:你们真精神,真活泼!小脸儿多红!红得象苹果,也象玫瑰花儿。(娜拉说下面一段话的时候三个孩子也跟母亲叽哩呱拉说不完)你们玩儿得好不好?太好了!喔,真的吗!你推着爱密跟巴布坐雪车!——一个人推两个,真能干!伊娃,你简直象个大人了。安娜,让我抱她一会儿。我的小宝贝!(从保姆手里把顶小的孩子接过来,抱着她在手里跳)好,好,妈妈也跟巴布跳。什么?刚才你们玩儿雪球了?喔,可惜我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安娜,你撒手,我给他们脱。喔,让我来,真好玩儿。你冻坏了,快上自己屋里去暖和暖和吧。炉子上有热咖啡。(保姆走进左边屋子。娜拉给孩子脱衣服,把脱下来的东西随手乱扔,孩子们一齐乱说话)真的吗?一只大狗追你们?没咬着你们吧?别害怕,狗不咬乖宝贝。伊娃,别偷看那些纸包儿。这是什么?你猜猜。留神,它会咬人!什么?咱们玩儿点什么?玩儿什么呢?捉迷藏?好,好,咱们就玩儿捉迷藏。巴而先藏。你们要我先藏?

她跟三个孩子在这间和右边连着的那间屋子连笑带嚷地玩起来。末了,娜拉藏在桌子底下,孩子们从外头跑进来,到处乱找,可是找不着,忽然听见听见她咯几一声笑,她们一齐跑到桌子前,揭起桌布,把她找着了。一阵大笔乱嚷。娜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装做要吓距他们的样子。又是一阵笑嚷。在这当口,有人在敲门厅的门,可是没人理会。门自己开了一半,柯洛克斯泰在门口出现。他站在门口等了会儿,娜拉跟孩子们正是在玩儿。

柯洛克斯泰:对不起,海尔茂太太——

娜拉:(低低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哦!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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