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痴呆呆地望着他;悠然间,在这从来不知畏惧的傻胆大的脸上也出现了恐怖的神色,长工看在眼里,便急忙说:
“走,咱们回去吧!从这儿看过去活灵活现,在那边却只剩下一些白骨头-这事太蹊跷了,不是你我闹得明白的。只是别声张,这样的事可不好拿去到处乱讲!”
两人转过身,并排着往回走去。一路上谁都不言语;在他们旁边,整个沼泽地一派死寂。
然而,在月亮又缺了、夜晚变得黑暗起来以后,却发生了另一件事。
一天,在开马市的期间,豪克骑着马进城去了。他进城并非为赶马市;谁知在傍晚回家来时却在身后牵着另一匹马。而且这匹马的毛乱糟糟的,身上瘦得每根肋巴骨都清清楚楚,两只眼睛死气沉沉,深深陷在头腔中。艾尔凯跑出门来接自己丈夫,一见这情形不禁失声叫了:
“我的天!咱们弄这么匹老白马来干啥哟?”-要知道,当豪克牵着它走到屋前,在神树下收住缰的时候,她发现那可怜的畜生甚至连腿也是瘸的。
可是年轻的堤长却笑嘻嘻地从他骑着的棕色阉马上跳下来,说道:
“没关系,艾尔凯,反正非常便宜!”
“便宜?你不是不知道,最便宜的往往是最贵的!”聪明的妻子反驳说。
“并非总这样,艾尔凯;这匹马顶多只有四岁,你仔细瞧瞧好了!它是给饿成了这个样子,遭了主人的虐待。咱们的燕麦会使它壮起来;我准备亲自喂养它,免得他们给我把它撑坏啦。”
说话间,那畜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树底,鬃毛从颈子上纷披下来。艾尔凯趁丈夫呼唤长工的空子,走过去围着它仔细看了看,看完直摇头:
“这样的孬马咱们圈里还从没养过一匹哩!”
这会儿,小长工从屋角转出来,突然一下子吓得睁大两眼,脚下也像生了根。
“我说,你得了什么毛病,卡尔斯滕?”堤长冲他喝道。“不喜欢我这白马怎么的?”
“喜-啊,喜欢;东家,怎么能不喜-喜欢呢?”
“那就把牲口都牵进厩里去;可别喂它们,我自己马上就来!”
小家伙战战兢兢地抬起白马的络头,然后急忙一把抓住棕马的缰绳,像是要它来保护他似的。豪克呢,却搂着妻子进房去了;妻子已为他烧好咖啡,面包和黄油也都端到了桌子上。
他很快吃饱喝足了,然后站起身来,和妻子一起在室内踱步。夕阳的斜晖照在墙壁的瓷砖上,显得挺有生气。
“让我告诉你吧,艾尔凯,”豪克提起话头,“告诉你我是怎么买到这匹马的。我在总堤长那地呆了大约一个钟头;他告诉我很好的消息-我的设计这儿那儿虽然还得修改一下,但主要部分,即大坝的新型截面,却获得了批准,再过几天就要下达建造新堤的命令!”
艾尔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问:
“啊,真的吗?”
“嗯,亲爱的,”豪克回答,“往后工作会非常艰巨;不过我想,上帝正是为此才让咱俩碰到一块儿的!好在我们的农庄眼下已管理得有了条理,大部分事情你可以承担起来。你只要设想一下,再过十年-咱们那会儿又会有大片新的田产啦。”
当他说头两句话时,艾尔凯温存地把丈夫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可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却露出不快之色。
“挣这么多财产来给谁哟?”她说。“你想必打算再讨个老婆吧;我是不会给你生孩子了。”
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丈夫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
“这种事由上帝去安排吧;不过咱们现在都还年轻,到那时也不会老,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的。”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用自己那黑黑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
“原谅我,豪克,”她说,“我有时是个怯懦的女人!”
豪克低下头来吻了吻她,说: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艾尔凯!其它一切都是多余的。”
艾尔凯激动得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
“你说得对,豪克,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俩都一起承担。”说完,艾尔凯红着脸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温柔地问,“你不是想给我讲你那匹白马吗?”
“是的,艾尔凯。我已经告诉你,从总堤长那儿得到的好消息使我满心高兴,整个人都感到飘飘然了。我就这么骑着马出了城,走在码头后边的大堤上;不想迎面碰见一个衣衫褴楼的汉子,说不清楚是个流浪汉呢,还是个补锅匠或者别的什么。只见此人身后牵着一匹白马。走近了,这马昂起头来,凄凄然地望着我,活像有求于我似的。再说,我正好口袋里也有的是钱,便唤住那人问:“喂,老乡,你把这匹驾马牵到哪儿去?’
“这家伙和他的白马都站住了,回答说:
“‘卖呗!’说时还狡黠地冲我点点头。
“‘可别卖给我啊!’我打趣地大声道。
“‘这可不一定!’他说。‘这是匹挺不错的马,少说也得值一百塔勒哩。’
“我冲他哈哈大笑。
“‘喏,别把下巴颏儿笑掉啦,’他说,‘又不要您来付钱!不过嘛,这马我实在是不需要了,它在我手里会毁了的;可一到您家,要不几天就会变个样!’
“到这时,我才从自己的棕色阔马上跳下来,走过去看了看白马的牙口,发现它还很年轻。这马呢,又像哀哀求告似的望着我。我于是大声问:
“‘喂,究竟想卖多少?’
“‘先生,给三十个塔勒就牵去吧!’那家伙说。‘还有笼头都白送给您!’
“就这样,艾尔凯,我拍了一下他伸出来的那只简直就像鸟爪子似的黑手,算是成了交。白马于是归我所有;我想是够便宜了吧!奇怪的是,当我骑着它正要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流浪汉;只见他叉开双腿站在路上,倒背着手,冲我狂笑得像个魔鬼!”
“呸!”艾尔凯大声咋了一口说,“但愿这匹白马别带给你它旧主人的什么晦气才好!但愿它在你手里长得壮实,豪克!”
“至少它自己会这样,只要我能够亲自养它!”豪克说。随后,他就如刚才告诉小长工的一样,到马厩里去了。
可他并不只那天晚上才亲自喂这匹白马,而且从此以后天天如此,眼睛时刻注意它。他想让妻子看看,他做了一笔合算的交易;至少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没过几个星期,那马的架势确也威武起来了;身上的乱毛渐渐褪去,换出了一身光滑洁白的毛皮;有一天豪克牵它到场院里遛腿儿,跑起来已经噔噔噔的。豪克想起了卖马的那个流浪汉,不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这小子不是个傻瓜,就是个无赖;马难是他偷来的!”-而且还有,这马如今在厩里只要一听他的脚步声,立刻就会转过头来,像迎接他似的冲着他鸣叫;而他也发现,这畜生就跟阿拉伯人所讲究的那样,脸上是没有肉的,并且有着一对明如闪电的褐色巨眼。接着,豪克把它牵出原来,给它配上了一副很轻的鞍子。可等他刚刚一骑上去,这畜生就如欢呼似的长啸一声,驮着他扔鬃奋蹄,冲下土坡,上了大路,向着海堤飞驰而去。它背上的骑手却坐得稳稳当当的;直到登上坝顶,它才放慢了速度,头偏向大海,四蹄轻捷得好像踩着舞步。豪克拍了拍它,抚摸了一下它那发光的脖子;可它并不需要多少这样的爱抚,就已对它的骑手百依百顺。豪克骑着它在堤上住北走了一段以后,便轻轻轻过马头,返回自己的田庄。
长工们站在坡道口,等着东家归来。
“喏,约翰,”豪克在跳下马时喊道,“把它骑到地头上去,让它和别的马在一起。骑在它背上活像坐摇篮一般舒服!”
可当长工从它背上卸下鞍授,由小卡尔斯膝送回马具间去的时候,白马却猛晃脑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引颈长鸣;随后,它把头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轻轻抚摸。可是,一等长工想跨到它背上时,它却猛地一跳窜到旁边,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只是拿它那对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
“嗬嗬,摔着你了吗,伊文?”豪克说着便准备从地上扶他的长工起来。
伊文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臀部说:
“没事儿,东家,没事儿。可这匹白马只有魔鬼才骑得!”
“还有我哪!”豪克笑着补充说。“既然如此,就牵它上地头去吧!”
长工照主人的话做了,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马也规规矩矩跟在他背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长工和小卡尔斯滕一起站在民舍门口。堤外晚霞已经消散,堤内的沼泽地里更是暮色沉沉。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受惊的牛的哞叫,或者一只遭到鼬鼠和水鼬的袭击而性命垂危的云雀的哀鸣。长工倚在门柱上抽他的短烟斗;夜色浓得他连自己吐出的烟也看不见了。到此为止两人还未曾搭话。可小家伙有点什么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讲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