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熬到了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父女俩整整一个白天都没吃一口东西。约翰坐在女儿床边,孩子已经困得不行了。他望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呆呆地坐着,头脑里害怕得不知该想什么好。突然,在孩子睁开眼来看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喊出声来;“克里斯蒂娜!”接着停了片刻,“克里斯蒂娜!”他又喊,“你不可以去讨饭吗?”
“讨饭!”孩子被这个词儿吓住了。“讨饭吗,爸爸!”她重复着,“你是说……”孩子的眼睛一下子激动地盯住他。
“我是说,“他讲得很慢,却非常清楚,“我是说,你去别人家,向他们讨六个芬尼,或者更少一点,三个芬尼,或者讨一块面包。”
泪水从女儿眼里滚落下来。“爸爸,你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常说,讨饭是可耻的吗?”
“可有时候,耻辱还不算最可怕。-不,不,”他大声喊着,一把搂住了女儿。“别哭,啊,别哭,我的孩子!你不要去乞食,永远也不要去乞食!我们宁肯吃得再少一点!”
“再少一点吗,爸爸?”小女孩疑虑地问。
约翰没回答。他把头埋在女儿的小身子里;她觉得,她感到,她爸爸在无声地抽泣。小姑娘指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沉思着躺了一会儿,然后把小嘴凑到父亲耳边。“爸爸!”她轻轻地喊。
“嗯,孩子?”他抬起头来。
“爸爸,我想,我也可以去讨饭!”
“不,不,克里斯蒂娜,别再想这个!”
“好的,爸爸,”她用自己的小朋睛紧紧抱住父亲由脖子,“可在你生病和饿了的时候,我也愿意去讨饭的!”
“咯,孩子,你可知道,爸爸给实着哩!”
女儿望着他;他看上去并不很健康,可仍微笑着。“好,睡吧!”他说,同时把她的小胳膊从自己脖子上解开,把她放到床上。女儿呢,似乎也放宽了心,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只是小手还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直到后来抬头地慢慢松了,呼吸也更加平稳,完全睡熟才放开。
约翰仍旧呆坐着;一弯月牙地升了起来,给室内撒满清辉。汉子望着小女孩,堕入了绝望之中:叫他怎么办呢?上贷款处吗?-可谁肯为他作保?-去找市长借吗?-可谁在盛夏就开始借债呢?-去年冬天已经借过,他还确切地记得时间:在井栏的木板已烧完,房内又开始冷起来那会儿。市长当时倒是借给了他;只是老先生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瞅着他时是何等异样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约翰!”他说。约翰身子底下的两条腿便突然打起哆嗦来。难道市长已经知道那件事,或者仅仅是猜测呢?他这么问自己。接着,他感到呼吸急促。他是个坐过牢的人,人家把啥坏事都算到他头上;怪不得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活干了!他感到人们的疑心像飘悬在头顶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他纵然已经还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长!-在木匠家里的菜园里,还有几畦马铃薯,看来完全被忘记了-然而约翰咬紧牙关:是在老人家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这当儿,他的思路改变了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炉的那块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辉映着的黄铜螺钉上。“汉娜!”他凄然唤着,“你真的死了吗!”在难以想象的悲痛中,约翰向面前伸出了又开五指的双手。可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场景又换了,饥饿毕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现出一片马铃薯地,在旷野里那眼被他盗窃过的枯井旁边。如今,那井已藏在高高的麦地中间。马铃薯还未来得及收,让其他的农活占了先。“只刨几株得啦!”他喃喃着,“能吃饱一顿就行!”蓦然间,他产生了那种被歧视者特有的执拗心理;“明天也许又会有活干了-要没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
他仍久久地坐在床边,坐了几个钟头,直至月色西沉,他认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气郁闷,只偶尔有一丝儿风;大地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可是把路模熟了的,单凭腿碰叶茎时的感觉,他已知道终于到了马铃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为他觉得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一忽儿,他弯下腰在苗丛下刨起来;一忽儿,又吓得缩回了手。其实使他受惊的不过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罢了;一只手脚虫,一只癞蛤蟆什么的,从他手上跳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经装满。他站起来,把袋子提在手里掂了掂;然而一转念……他已经把口袋倒提着,准备再把马铃薯全部抖到地上,只是一只手还捏住底下的袋口罢了。他脑子里如像装着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语说:“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让我救救她吧!我也是个人啊!”
他伫立着,侧耳静听,似乎夜空中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似的。随后,他提起口袋。径直向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当几,高耸的麦芒刺着他的脸,他几乎也感觉不到。半点星光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路;他穿过来穿过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径。蓦然间,他回忆起十年前当监工的那会儿,这一带他走得多熟呀。当年,他的妻,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扑到他怀里来的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忆里,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每跨一步,麦穗都发出均匀的刷刷声;一只鸟儿,也许是一只鹧鸪或彩(巫鸟),扑打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起,他也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顾这么走啊,走啊,好像要永远走下去似的。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发出了一点微弱的闪光;雷雨眼看就要到来。他停了片刻,心想:黄昏时他已看见乌云。这时他一下辨出了东西南北。他转过身,加快脚步;他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女儿身边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脚下有点不对劲儿,踉跄了一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后脚又跟上去了。这一脚却完全辟了个空。-只听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他恰似让大地给吞没了。
几只鸟惊得飞上了天空,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旷野里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麦浪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以及那亿万只小虫咬噬着植物根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空气越发沉闷,一场大暴雨终于酿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声响,都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里,这时一个可怜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适才梦见找到了一个面包,可一咬却是块石头。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墙的大床上去拉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角;转眼间她又静静地睡着了。
-约翰·幸福城再没有回来,再没有来看他的女儿。警察当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结果仍然踪迹杳然。他的失踪,成了小城里人们好几天的话题。一些人断言:他逃走了,以便同他的同伙文策尔会合,然后随他飘洋过海,到那个盗贼们都过得挺舒服的地方去;至于船钱,他们在去汉堡途中自有办法弄到;而那个小东西嘛,也尽可由老玛利肯代为照看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到水间外面的海堤上,到从前他与文策尔商量作案的地方去寻了死,后来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这两种意见,还在一次聚餐会上进行了辩论。“喏,您看呢,市长先生,”让市长邀来做客的从前那位啤酒厂主的老姨姐问他道,“您有何高见?”
至此一言未发的市长,这时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烟。“唔,”他道,“我有什么好讲呢?-这个约翰自从犯罪受到了惩罚以后,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变成了他亲爱的同胞们逐猎的对象。如今,他被他们赶进了死亡;要知道他们对他是毫无恻隐之心啊。我又有什么好讲呢?倘若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是:诸位现在可以放过他啦,因为如今他将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审判。”
“真是哩,”老处女大为惊异地说,“您对这个约翰·幸福城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
“约翰·汉森!”市长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我渐渐醒悟过来:眼下我是远离故乡,站在林务官家敞开着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对面的林消上,照耀着房舍;我听见草地里又传来了鹌鹑的啼叫。我掏出表来一瞧,已经午夜一点过了!桌上,残烛所剩无多。在一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下-从年轻时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它的结局,在出事的当时,对我一直还是个谜。这当儿,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不幸者的尸体,还低缩在可怕的深渊里。在我今天听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从那阴森森的井底,还传出他活着时的声音,并且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朵里;可惜这人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可怜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串门;这时他的儿子手拎着捕蝶网兜,面无人色地冲进房来。“有,有,有鬼!”他嚷着,一边还不停地东瞅西瞅,好像家里仍不安全似的。“你们甭笑,我亲耳听见来着!”-原来,他刚才在硝皮房那口枯井旁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喜欢出来飞的鬼脸蛾;冷不丁,在离他不远的麦地里,他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从未听见过如此低沉嘎哑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身后却有什么跟着追赶,要来抓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