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笑着说,“我也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接下去便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这当儿,林务官太太突然把脸转向我,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我觉得,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啦,太太,”林务官嚷道,“我觉得一位律师不是也挺好嘛!”

“我也这么想,”她说,同时递了一杯咖啡给我。咖啡散发出股股香味儿,使我无心他顾。妇人站起身来,去窗前丢了一把面包屑,随后又回到座位上。窗外,从屋顶上泼刺刺地飞下一群鸽子。如阵雨骤降,再加上那些从屋前的菩提树上窜下来的麻雀,那景象实在热闹。

“可美了它们!”林务官笑道,脑袋向窗口歪了一歪,“自从咱们保罗去鲁拉上学以后,她就再也改不了拿面包屑去喂那些饥饿者的习惯了,不管是一个乞丐也好,还是那些偷食上帝马槽里粮抹的雀儿也好!”

妇人安详地放下呷了一口的咖啡,说:“仅有一个乞丐吗?我倒认为还有上帝与他在一起哩!”

“好啦好啦,老伴儿,”林务官大声道,“我看出来,你与我相比是太聪敏了;咱们讲和怎么样!”

我们继续聊着。可每当那张可爱的女性的面庞朝着我时,我都忍不住要细细打量它,想从中找出自己熟悉的特征来。纵使有几次,我于一瞬间仿佛也认出了过去的一个小姑娘的脸蛋,但末了还是不得不对自己说:“不,你不认识她;她,你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仔细听她的口音,也听不出家乡的人们总要念混的几个相似的元音或辅音;只是偶尔,我发现她把另一个辅音前的S也浊化了,这个毛病在我本人自然是早就丢掉了的。

上午,我随林务官去周围的森林里转了转。他领我看了他的主要林地,全长满着原生的古橡树以及才指头儿般粗的幼树。他还透彻地向我灌了一大套管理森林的学问。我们看见一头有十四支叉角的牡鹿和一群小鹿;从一处烂泥塘里,一头野猪探出颗大脑袋来,用细眯眯的眼睛瞅着我们。我们未带猎狗。“千万别做声,自己走自己的路,”我的向导警告说,“不然咱们就别想平安无事地回家去。”

午饭后,主人领我去后面楼上为我准备的房间里。“您不是想写信吗?”他说,“这儿有您必需的一切!从前我们的儿子住在这里,倒是又清静又凉爽呀!”他拉我到一扇窗前:“这下面您看得见我们花园的一角,花园前面围绕着一湾池水,再过去是绿色的草地,最后便是高高的黑森林-它为您杜绝了一切尘嚣!-您旅途中累了,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吧!”说毕便与我握手告别。

他走了,我便照他的吩咐去做。透过敞开的窗户,传来花园中的莺啼,左近森林里金翅雀的啁啾,以及树梢顶头蓝天上的鹞鹰的鸣叫,一声一声,渐渐远去,渐渐远去,最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终于醒来。我睡了很久,怀表上的短针已指到五点,该赶紧写信了,因为六点钟便要差人送进城去。

我因此很晚才从楼上下来。我看见女主人坐在屋前菩提树荫里的一条长凳上,手中做着针线。“给咱保罗做的,”她抱歉似地说,把活计摆到了一边,“可不经他穿啊,这个野小子;而且还不止野哩!-瞧您睡得多熟,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打听她丈夫。

“他办事去了,得耽搁一会儿。他叫我向您致意,咱俩也好进一步认识认识-他这么对我说-同时去那枫树林的小径上遛达遛达,走您与他上午没去过的那一边;待会儿他上那里来找我们。”

应我的请求,她又拿起了为儿子做的针线活儿。我们又聊了一些时候,却仍不见林务官回来,她便站起身。“该走啦!”她说,脸红了一下。

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穿过高高的枫树林;落日的余晖从旁边斜照过来。我们的谈话完全停住了;不时地,我偷眼看她的侧影,仍然无所发现。

“请允许我,尊敬的夫人,”我终于开了口,“请允许我打破这林中的静寂,因为我急欲对您说点什么,向您提出一个问题。您一定理解,一个在异地的人,总是会在心里暗暗思念自己的故乡啊!”

她点点头。“您只管讲吧!”她说。

“我想我不会弄错,”我开口道,“今天早上,当我说出自己的姓名时,您显然吃了一惊。您过去听见过它吗?我的父亲,至少在本乡吧,可是个有名的人哩。”

她又连连地点头:“是的,我回忆起,在小时候听到过您这个姓氏。”

谁想到,当我接下去对她说出我故乡的名称时,她的眼珠一下便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差不多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叫您难过哟,”我说,“只是‘大熊’客店的老板从登记簿上知道了我的故乡。他告诉我说,咱俩曾是同一个城市的孩子!”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您也出生在那里,”她说,“那咱俩就是的。”

“不过,”我稍稍犹豫后说,“那时城里的所有人家,我自信都认识,可就是不知您是哪一家?”

“我的家庭您不会认识,”妇人答道。

“这就怪喽!您是几时离开故乡的?”

“快三十年了吧。”

“唔,那会儿我还在家里,后来咱们很多人就不得不漂泊他乡了。”

她摇摇头。“原因不在这儿;原因是:我的摇篮-”她迟疑了一下说,“也许我根本就没有摇篮吧。我出生的那个家,是一个穷工人租来的茅屋,我便是他的女儿。”

她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父亲叫约翰·汉森,”她说。

我极力回忆,却想不起这个人来;汉森这个姓在我们那里多得如海边的沙子。“我认识一些工人,”我回答,“小时候还经常到一个工人的家里去玩来着,而且对他和他贤慧的妻子-他们给了我一些我现在还认为是极好的影响-我至今仍怀着感激之情。不过,您可能说得对,我确实不知道令尊的名字。”

她看来听得很专心;我觉得,她那孩子般的明眸又湿润了。

“您应该认识他啊,”她喊道,“您认识了他,就会更爱那些被称作小人物的人!在我还不满三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我只有他唯一一个亲人,可在我八岁上,我突然又失去了他。”

我们走着,谁都不再吭声。我们抬起手来,把伸到路中间的枫树枝拨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像是想讲什么,可好半天才迟疑着说了出来:“我现在想给您,我的乡亲,再讲一个情况。说来奇怪,但它的确又经常发生。我总觉得,从前,当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有另外一个父亲-我怕他,躲着他,他老是对我很凶,还打我和我母亲……这是不可能的啊!我自己清人去查过教堂里的婚配登记簿,我母亲只有一个丈夫。我们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挨冻受饿,可从不缺少爱。还记得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一个礼拜天,我那时大概六岁。我们勉强把午饭对付过去了,可晚上呢,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我实在饿得慌,而炉子差不多已凉啦。这时,父亲用他那双好看的黑眼睛望着我,我便向他伸出小手;转瞬间,我就给裹在一块破旧的毯子里,抱在这个壮实的汉子胸口上了。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街道,走啊,走啊。头顶上,星星全都亮了;我的眼睛一会儿瞅着这颗,一会儿瞅着那颗。‘在那上边,住着谁呢?’我终于问。父亲回答:‘仁慈的上帝住在那儿,他不会忘记咱们的!’我又望着那些星星,它们都静悄悄地、慈爱地在俯瞰着我哩。‘爸爸,’我说,‘再求求上帝吧,求他再给咱们一小块面包,今天晚上已经没有啦!”这时,我感到一颗滚烫的泪珠掉在我脸上;我想,这是仁慈的上帝他哭了吧。-我记得,我后来躺在小床上,肚子仍然饿着,但却安安稳稳地,睡熟了。”

她沉默下来,我们在林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

“我母亲还在世时,”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父亲的情况就记不那么准了。对那时的他,我只有一个凶暴可怕的印象,我再怎么想,也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突然,她蹲下身子,摘了一把那种喜欢长在贫瘠沙地上的淡红色千日红,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就开始用千日红编起花环来。

我仍想着她最后的几句话,脑子里漫漫出现了一个狂暴小伙子的影子;他,我是太熟悉了,可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就连孩子们,”我终于提起话头,眼睛盯着她灵巧的双手,“他们有时也会想到那不可见的四处游荡的死神,感受着恐怖的袭击,因而胆怯地伸出手去,紧紧抱住自己心爱的人不放;再说-您一定清楚地知道,社会给孩子们的都是些怎样的父亲-无怪乎您的想象力,要给自己记忆里的空白填补上这个可怕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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