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头倚在潮湿的树干上,聆听着溪水的诱人的曲调。‘是啊,’我心想,‘睡去吧!只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与此同时,从深谷中也像有声音传上来,对我发出呼唤:‘啊,下边,在下边有你凉爽的安息地!’这呼唤渐渐地和上了舒伯特的甜蜜而哀伤的曲调,一阵紧似一阵地向我心头装来。幸好这时候,我听见在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蓦地跳起,恍如大梦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里唱的那个多愁善感的小磨工,我是一个干练的讲求实际的好人的儿子,我眼下还不应该想到这样的事!

“从城市方向传来的脚步声离我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还听出像是一只小狗奔跑似的细碎的声音。我不再怀疑,是她,以及陪伴着她的小猎犬波利;如此说来,在这个世界已,还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我激动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也不知是因为高兴,抑或出于害怕,害怕我该不会发生了错觉吧。然而这时,像从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经传来她可爱的嗓音:‘瓦伦廷先生!是您在那儿吗,瓦伦廷先生7’

“我呢,很难为情地回答:‘是的,安娜,就是我!可你怎么来这儿的?’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里打听,人家看见您出了城门。’

“‘可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这么荒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非常担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干吗不回家去呢?’

“‘不,安娜,’我回答,‘我没有病,说病只是撒谎;在处于困难境地或者害羞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就会撒谎。我呢,只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绝给我能力去做的事。’

“安娜用两条柔嫩的胳臂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您这模样儿!’她低声说。‘帽子不戴,大衣也没穿!’

“‘嗯,安娜……我大概忘记了,在走出来的时候。’

“听了这话,一双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紧。-在黑暗的旷野里,万籁俱寂。小狗也乖乖儿地躺在我们的脚边。要是此刻有谁瞅见我们,他一定会以为我们在这儿结下了终生之盟。其实呢,却仅仅是一次诀别。”讲到这儿,沉静的男子凝视着他刚才端在手里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时期的旧梦将从林底重新显现出来似的。-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扉,送进来一声从空中飞过的鸟儿的啼叫。

他抬起头来。

“听见了吗?”他说。“那天夜里也就是候鸟的这样一声啼叫,催我俩动身回家去。随后,一路上,我们始终手牵着手。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从她上面的阁楼中来到了我房里。老太太激动得什么似的。‘而且是在这些小城市的人面前!’她吼叫着。‘不,MonsieurValentin,您压根儿出不来台!您瞧,这样-当年我就是这样走上台去的!’说着,她一抖纱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态,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谁敢来担任我喉咙!甚至在咱们的大师面前,我也只有一点点发抖。’

“然而这能帮我什么忙!-加之当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学也要来城里当音乐教师了。看来他的艺术生涯并非一帆风顺的;不过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东西。我心里明白,我非走不可了。

“几天以后,安娜帮着我收拾好我那小小的箱子;从她的眼里,洒下了不少同情的眼泪,有的就滴落在我的旧书上。临了儿,反倒是我去安慰她。

“至于向何处去的问题,我未加考虑;这儿在我的故乡,我虽说没家没宅,可在城外却有我双亲的墓地。-到这儿以后,我把自己的家计从箱子中检出来,才在我的乐谱底下发现了那个十分熟悉的水晶盒儿,里边满满的都是薄荷糖。-好心的卡特琳娜夫人,她说什么还是把奖赏发给了我。”

“可时候不早了,”他突然站起身,从袋里掏出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早已过了一般市民上床的时间!我的漂染匠老两口会怎么想呢?”

“可安娜?”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正忙着把长烟袋挂到我刚才替他从那儿取下来的钩子上去。随后他转过身来,脸上重又漾起那沉静的、孩子般的微笑,模样看上去俊了许多。

“安娜怎样了?”他重复着我的问题。“她变成了一个高傲的少女总会变成的那样,变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当我们的卡特琳娜夫人从这个世界舞台上艰难地退下去时,安娜给了她所能希望的忠心的照顾,使她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后来,她虽然没能嫁给一位王子-这点她还来得及向她的奄奄一息的女朋友认输-却仍然找了个善良的教员做丈夫。夫妇俩搬来这座城市已经好些年;刚才,在您碰见我的那会儿,我便正好从他们家里出来。”

“这么说,安娜就是您那心爱的学生的母亲喽?”

他点点头。

“不是吗,命运对我还挺不错?-可是现在得向您道晚安,别忘了来取毕尔格尔的诗!”他戴上他灰色的礼帽,走了。

我把身子探出敞开的窗户,对他再大声道了一个“晚安!”看见他跨出楼门,然后目送着他,直至他穿过路灯黯淡的街道,最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夜,一片静寂。在黑沉沉的大地和黑洞洞的天穹之间,酣睡着的人类,带着他们不可解的命运之谜。

大约八天以后,我又走在前往漂染匠的寓所的路上。还离得老远,我已听见从那里飘来的钢琴声。“嘿,”我暗忖道,“今天总算碰上他在满怀激情地弹他的莫扎特啦!”可是当我进了楼门,站在我朋友的房间外面时,才听清里边弹的是舒伯特的即兴曲,而且并非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滑音,不是顿音!”这时响起了我朋友的语声。

可另一个稚嫩的异常清亮的嗓音回答:

“我知道,叔叔;可顿音在这儿不是好听得多吗!”

“唉,淘气鬼!”他又说。“等你自己写得出曲子的时候,你才可以爱怎么弹就怎么弹。”

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便是一串圆滑音,我仿佛清楚地看到,十根纤细的手指从键盘上飞快地掠过。

“好,再来一遍,看你是否已经有把握!”

于是又弹了一遍,弹得非常沉稳。

在我面前的门上,贴着一张显而易见是今天才换的新字条:

她康复了!叫我怎能不赞美上帝;

大地是这么美,这么光明,就像天国里一样,能在大地上行走,啊,真欢畅!

这节诗出自《汪兹贝克信使报》;它,我很熟,可我的朋友瓦伦廷这次作了点小小的篡改;老阿斯穆斯在诗里本来只是讲他自己的病好了。

我这么想着,推开了房门,看见瓦伦廷身旁的钢琴前边坐着个小姑娘;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身上还满是孩子气。

我的朋友站起来,可爱地、这次也有几分尴尬地微笑着。

“找们新近的聚会您大概还觉得不错吧?’俄把手伸给他,问。

“我?”他应道。“啊,太好啦!您觉得呢?我像是讲了许多话;您了解,两个人面对面,酒又那么好!”他几乎是在窃窃私语,仿佛必须请求我原谅似的,而与此同时,淡蓝色的眼睛却望着我,流露出无法形容的诚挚感情。

“我相反,”我说,“我还不满意;您必须再给我讲讲!不过,”我轻轻地补充说,“您先给您那心爱的学生把课上完!-准是她对吧!-我呢,则趁这个空子去您书架上找毕尔格尔诗选。”

他连连点头。“我们就完了!”说着,又回到了他的学生身边。

我在他小小的藏书中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两本肖多维基版的毕尔格尔诗选,从两本当中我随便地替自己抽了一本出来。我欣赏着诗选的封面画,看见伟大的叙事谣曲诗人头披十七世纪的蓬松鬈发,正在市集广场上唱歌弹琴;与此同时,我耳畔回响着的却是舒伯特的即兴曲,一个端着咖啡具和糕点盘的女佣走进房来。

她把一块白色撒花台布铺在按发小几上,将端来的东西全部放整齐,两只蓝白色的咖啡盏很快便搁在一把朋茨劳地方产的彩釉陶壶旁边;然而经瓦伦廷一示意,她立刻送来了第三只。这情况仍未逃出我的眼睛,虽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让写在小书的白色扉页上的一首诗给吸引住了;诗句还是幼稚而带孩子气的,可诗中却透露出一股像春天的呼吸一般的清新气息。

可爱而美丽的主的世界,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我的心从未像这样战栗,当蓝色的光震袅袅升起;

草地吐放出甜美的芳香,百灵在高高的天空欢啼:

“谁的心忠实、虔诚、纯洁,谁就会一起唱我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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