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兴高采烈地歌唱,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丽!

我念了又念;原来就是那首吟咏开满了紫罗兰的草坪的小诗!整个瓦伦廷都在诗中,如我了解的他那样,他小时必定就是这样。

正想得出神,他本人已站在我面前,手里牵着那个苗条而略显苍白的小姑娘;她的一头揭发很有光泽。

“是的,”他说,“这就是我亲爱的玛丽;我们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重新一块儿度过礼拜天下午,而且,确确实实,您也来参加,这令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可是随后,当他看见我手里拿着写有诗的那本书时,脸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绯红了。

“请您拿另一本吧,”他说,“我请求您,那一本的字迹要清楚得多。”

然而我坚持抓住不放。

“我不可以拿这本吗?还是您自己舍不得它?我看出来,它是您童年时代的纪念。”

他差不多是感激地望着我,说:

“您当真想要?真这样,它就算适得其所-再好不过!”

接着,我们王人便围坐在沙发的小几旁,喝礼拜日的咖啡;小姑娘斯斯文文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一边不声不响地听我们谈话。

“对了,我的朋友,”我说,“还有一点您一定得告诉我;这褐色的饮料不是也能助人谈兴吗?您那块紫罗兰盛开的草地后来怎样了?春天的阳光是否还照着它,抑或它像许多美丽的所在一样,也已变成了马铃薯地?”

瓦伦廷脸上闪现出一丝得意的、甚至是有些狡黠的微笑。

“您看样子还不知道吧,”他说,“我暗地里是个胡乱花钱的人哩!”

“什么什么,我说朋友!”

“真的,真的!那片草地原本属于一位古怪的老头儿,后来却归了我,也就是说,我用白花花的银子,把这块没用的地皮从他的遗产中买过来了。-你说不是吗,玛丽?”他冲自己心爱的学生点了点头。“咱俩了解它的价值,咱俩还知道,在难过生日的时候,一定得上那儿来紫罗兰去!”

苗条的小姑娘这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

“在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低声回答,“可离现在还远着哩,伯伯。”

“喏,喏,春天总会再来的嘛!”

“上帝保佑,瓦伦廷!”我说。“到那会儿允许我也一块儿去帮着扎花环吗?”

话音未落,已同时向我伸过两只手来:一只细长、美丽、稚嫩,另一只-我知道它是一只忠诚的手。

我未能去帮助扎花环;冬天还没有过完,生活就迫使我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以后,还有一回,通过一位共同的熟人,我得到了来自瓦伦廷的问候;还有几次,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盛开着紫罗兰的草地;再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位默默无声的音乐家的形象,渐渐地,已完全消失在另外一些奔趋到我眼前来的新的形象后面。

差不多过了十年,一次,在旅途中,我到了德国中部的一座相当大的城市;这座城市的乐团在远近一带都享有名声,不仅仅因为它本身的表演出色,还因为它的领导能够在财力相当有限的情况下,每次都为音乐会从外地请来一位杰出的音乐家。

时值深秋,我抵达时天色已晚。来火车站接我的是一位当地的爱好音乐的朋友,一见面他就向我宣布,今晚上有一场器乐演奏会;我必须马上和他一块儿去,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了。我凭经验知道,对这样的热心人你是毫无办法的;我于是把行李提单和途中使用的多余物品统统交给一家旅馆的接客人,随后便坐上一辆出租马车,以双倍的车钱让它把我们飞快地送到那座我从前已经熟悉的“博物院”去。路上我还得知,今晚清来了一位年轻女歌星,她不只在演唱古典歌曲方面堪称一绝,而且还有那种异乎寻常的怪脾气,就是总以某个完完全全不知名的人的弟子自居。

等我们赶到时,音乐会已经开始;我们不得不静候在紧闭的大厅门外,直到《赫布里顿序曲》的余音散尽,厅门重新打开了。我朋友塞了一张刚刚弄来的节目单在我的外套胸袋里,拉着我走进挤得满满的大厅,一眨眼工夫,也不知道怎么就给我们变出来两个座位。我身旁坐着一位白发老绅士,线条细腻的脸上生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好,莫扎特!”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把手掌交叠着,放到一块摊开在双膝上的黄绸子手帕上。

少顷,我正借着煤气灯的明亮光线观看大厅中朴素而色调雅致的墙壁,那位女歌星已经出现在舞台上,也不过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两边的太阳穴分各拖着一条深色的辫子。乐队奏出《唐·璜》第二幕中艾尔激拉咏叹调的过门。只见她举起手中的谱纸来,唱道;“ln_gualieccessi,onumi!”我立刻觉得,我一辈子还从未听见过这样既朴实无华又感人肺腑的歌声;旁边的老绅士不住地使劲点着脑袋;这真是能将世间的一切痛苦化为动听的音响的艺术!可不一会儿,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歌声终止了,而且正当我们侧耳倾听,如醉如痴的时候,大厅中响起一阵阵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喝彩声,以及零零落落的掌声;可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叫好。一个坐在我们前排的年轻人转过他那梳得光光的头来,问我身旁的老绅士:

“你认为咋样,叔叔?嗓子很美,可有点特别,看来是自己练的!”

老绅士眯缝着眼睛盯住他。

“是吗,我的好侄儿,”他说,“你的耳朵真尖!”随后,他很有礼貌地对我转过身来,以近乎在严的口气补充道:“这才是莫扎特啊,跟我年轻时听过的一模一样!”

音乐会继续进行。

“现在是本地的乐团表演了!”找朋友从另外一边咬着我的耳朵说。

果不其然,演出的是提琴四重奏,一位当代的大师作的曲;可是尽管演奏者们技术老练,一丝不苟,却缺少艺术灵魂;观众席中已经出现倦怠和无目的的东张西望。我身旁的年老的莫扎特崇拜者也已几次用黄绸手帕捂住嘴,把呵欠突然发作引起的痉挛克制了下去;终于,连那第三乐章,虽然是了节拍,也顺顺当当地从我们面前溜过去了。

演奏者们退了场,谱架也搬走了,然而观众席中的大多数人却坐着发了愣;显然,他们不知道该对刚才的表演采取什么态度。-这当口,年轻的女歌唱家又登了台,手里拿着一小卷乐谱。她脸上带着狡黠的表情,仿佛充满了胜利的自信,我不由得产生了疑心;她准是想用一首更加拿手的声乐曲,未彻底打垮刚才那种现代的提琴康康舞吧。

幸好我想错了。台上甚至没有伴奏的乐队,只有乐队指挥一个人坐在刚刚推到台口的大钢琴前面。他先奏出几个和弦,然后便开始弹既单纯极了也悦耳极了的前奏,整个大厅突然都像眉飞色舞起来似的,接着便响起了富于魅力的柔婉的歌声:

可爱而美丽的主的世界,你照亮了我的。心底!

可这是什么呀?我知道它,它从前不是曾经写在我的毕尔格尔诗选的雪白扉页上吗?是的,它是我那位老乐师克里斯蒂安·瓦伦廷的诗句。我的上帝啊,我已经早把他给忘了!

由纯净的青春的嗓音托负着,那歌声在整个大厅中回旋;我不禁百感交集。难道这曲调也是他自己谱的吗?-女歌者站在台上,下垂的手中捏着乐谱;在她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热情和挚爱;此刻,她用难以言表的甜美音调,唱出了最后两句;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歌唱,我知道:我的。心善良又美丽!

她唱完了,大厅中鸦雀无声。可随后,却爆发出暴风雨般的、经久不息的喝彩;旁边的老绅士不知啥时候抓住了我的手,眼下十分热烈地握着它。“唱出了真情!唱出了灵魂!”他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说。我呢,赶紧从口袋里扯出节目单;果真不错,上面印着我老朋友的名字,而且在两个地方:首先是和年轻女歌星的大名并列在一起,她自称为他的学生;然后是作为作曲者,在刚才那首激动四座的歌曲的旁边。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回头四顾,好像一定能在观众厅中的什么地方找到他本人,发现他的苍老、可爱的面孔,以及那仍然挂在嘴角上的孩子般的微笑似的。-这是一个错觉,我的老朋友并未来听由他少年时代的诗所化成的如百灵的鸣唯一般甜美的歌声,可是在观众的脸上,都洋溢着宁静的喜悦,而我自己呢,更像跟着我们默不作声的大师,去了他那紫罗兰盛开的草地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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