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来,只见楼上一长排宽大的窗户里灯火明亮。

“有一年,我本来有机会去里边上上课,”他重新开了口,“可是我不愿伤自己的心;我怕什么时候在里边的楼梯上会碰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个没有出息的可怜人。”

他沉默了。

“您别这样讲!”我说。“我一直认为,和我们其他人比起来,您并不见得幸福少一点。”

“也对!”他颇有几分尴尬地回答,把头上的灰毡帽一连提了几次。“我也算幸福,也算幸福!我那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平常我心里明白,人是不好胡思乱想的啊!”

我早已发现,最后这句口头禅在他无异于一根大门闩,用它可以把一切妄念和奢望统统关在外面。

一刻钟后,我们已待在我的房间里;他是应我的邀请,来分享我的晚餐的。当我忙着用酒精炉烧一小壶北方风味的调合酒的时候,他站在我的书架旁,带着明显的兴致观赏着我那一排漂亮的肖多维基插图本丛书。

“可是您缺一本呐!”他说。“附有长长的预订者名单的《毕尔格尔诗选》!能在那些古老高贵的名字中找到自己曾祖父的名字,真乃一件快事;您想必也能在里面找到您的先辈的名字的。”他望着我,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这诗选我凑巧有复本;您不想暂且从我那儿拿一本来瞧瞧吗?”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提议。接着,我俩便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酒杯;他没有碰我敬给他的雪茄,而是把找长长的烟斗要过去抽了起来。-在试着呷了一口调合酒以后,他手里拿着酒杯,冲它点点头说:

“从前在家里总是除夕晚上喝这玩意儿,小时候有一次我甚至醉得够呛,此后许多年都对这种高尚的人造饮料抱着反感。可眼下-眼下又觉得很对口味儿!”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杯搁在桌上。

我们抽着烟,谈着话,海阔天空、天南海北地谈着。

“不,”他说,“那年头儿这些被称作音乐学院的玩艺儿在咱们德国还没有;我被送到一位出色的钢琴教师家里去学习,跟着他老老实实地学了几年乐理和技巧。除我以外还有一个年轻人,他很快就搞到了宫廷钢琴师的头衔;可是,有时我坐在旁边听他演奏,心里忍不住老犯嘀咕:你,克里斯蒂安·瓦伦廷,只要-是的,只要你的手指和思想能够迅速协调动作,原本是会把这一切完成得更好的呀。您瞧,”他把自己的拇指与小指叉开在桌面上远远地卡了几下,补充说,“问题不在这儿;这样的手指完全符合要求。”

“也许,”我插断他的话头,“您是对自己要求过于严格了吧;粗心一些的人,从来不会感到手与脑之间有什么问题的。”

他摇摇头。

“那是另一回事;就算您说得对,我也不能自己进行控制。-我在回故乡定居以前,曾在另一座城市里当过相当长时间的音乐教师;由于那儿的人没要求我开音乐会,我的工作也许还完成得不错。当时尽管到处一样,工资却十分微薄,我仍然在几年中就积攒了一小笔钱,以应将来的需要;不管是为了一个老单身汉的孤独的晚年,还是为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他说,“这下我算喝出胆量来啦!我愿意把它讲给您听;我甚至觉得,我又可以给您弹弹我的莫扎特似的!”

他抓住我的双手,苍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当时我住在一位装订书籍的师傅家里,”他又开始说,“这人附带还开着一间旧书铺;啊,那会儿真让我搞到了不少好书!每当我捧着本古董,像拾到了金珠宝贝似地爬上楼去时,如果有谁笑话我的话,那便是订书匠的亲闺女自己。姑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安娜;可她对书却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唱歌,唱民歌和歌剧中的咏叹调-上帝知道,她那双耳朵是从哪儿听来这一切的!而且,她还有一副好嗓子!住在同一所房子顶楼上的‘卡特琳娜夫人’一直忿忿不平,这小丫头竟然不肯跟她当徒弟。‘MonsieurValentin!’一次安娜在经她长时间规劝后仍对地嬉皮笑脸,她便大声向我抱怨,‘您看这丫头!幸福找上门来,她却用自己的小脚把它险开;以后您会……是的,孩子,是的,人不知不觉就老啦!别看我眼下站在您面前是这个样子,我要愿意,当初本可以嫁位候爵、公爵什么的哩!’

“‘可我,’那小丫头却回答,‘还可能嫁给一位王子;如果他坐着一辆金马车来,我就准嫁给他!而您,卡特琳娜夫人,也能像我一样吗?’说完,她就唱起一支那种仅仅押韵而无意义的诙谐歌曲来,唱得婉转起伏,妙不可言,其流畅娴熟得令人难以置信。‘您瞧,夫人,这是天赋!’

“对于她的这种傲慢表现,老歌星多半不屑答理;眼下她也是默默地裹紧头上的红色被巾-这条被巾即使在屋子里也从不离开她的肩膀-庄重地,鼻子翘得高高地,向她自己的阁楼走去了。

“她走后,小安娜把双手往背上一背,在我跟前像只枝头上的小鸟似的颠颠身子,扯开嗓子又唱起来:‘施瓦本的小妞儿,巴伐利亚的小妞儿,唷嘿!’-这声唷嘿呀,真像只闪光的球儿似的飞到了空中!-随后她用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望着我,诚心诚意地问:‘这可真有意思,不是吗,瓦伦廷先生?’

“我们到了我的房间里,小安娜总是把晚饭给我送上来。我坐到钢琴旁。‘接着唱吧,安娜!’我说。于是,在我的简单伴奏下,她唱完了那支歌,接下来便是第二支,第三支,我已记不清楚,安娜这么一支又一支地究竟还唱了多少动听而愚蠢的歌子。我只记得,我是越听越没个够。-‘不,真想不到,’可爱的姑娘嚷起来,‘您怎么也会我的所有的这些歌子?您可是明白,瓦伦廷先生?我们唱得全楼都响啦,卡特琳娜夫人在楼上一定用被巾把自己全部裹死了哩!’

“从那天起,在安娜的小脑袋里我就成了个无所不能的音乐天才,而且,久而久之,这种幼稚的崇拜也迷惑了我本人,使我变得十分自信起来。一次,她刚刚离开我,我就坐下去,认认真真地估量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还有必要给您晓叨什么呢?那小姑娘,那小丫头,她突然之间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然而,这当口时兴起歌咏协会来了!”

“歌咏协会?”我惊异地问,同时利用这个间隙,为我朋友的杯里重新斟满给予人活力的饮料;在我面前燃着蓝色火苗的酒精炉上,这饮料始终是滚烫的。

“很遗憾,是歌咏协会!”他回答,然后猛劲地抽着烟斗,喷出大个大个的烟圈儿。“它们从来不对我的口味;永远只有男声在唱!这就像我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都净在低音键盘上弹似的!而且很快就跟啤酒座的气味儿搅混在一起。-尽管这样,我却没法不接受指导新成立的歌咏协会的提议。那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手工业者、商人、公务员,甚至还有一个更夫。他之所以被吸收入会,不但因为他是位正派人,而且因为他是个出色的男低音。这样做是对的;要知道对于我来说,艺术是如此神圣,在它里边尘世的种种差别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必须承认,那时的练唱是进行得既严肃又热烈的;当一个声部试唱的时候,其他声部都不吱不吭地站在那儿,把歌本规规矩矩地捧在鼻子前边,在脑子里默唱着自己的词儿。这样,我也成功地开过了两次冬季音乐会,然而,就在快开第三次的前几天,我们的第一男高音,一个能唱到高音b的稀世奇才,突然病倒了;这一来我们辛辛苦苦地练成功的好多个节目都完全没法再演。

“我东奔西走,考虑寻找补救的办法;谁料小安娜早已为我作了决定:‘让人把您的钢琴抬到大厅里去,您自个儿弹点儿什么!您平吗只能把自己美好的音乐才能浪费在我这个傻丫头身上,还有咱们楼上那位老太婆身上呢!’

“我虽然举起手指来吓唬她,但做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我选择的曲目为莫扎特的幻想奏鸣曲,当时它还没有让无数的音乐神童们弹滥。在上课前后的清晨和黄昏,我都坐在琴旁加紧练习;每当我如此一个人把身心都沉浸到作品里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看见大师在对我点头称许,并且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好,很好,亲爱的瓦伦廷!我就是这么设想的,完全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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