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不吭声了,我于是又说:

“您还从来没给我讲过您的青年时代哩。在您父母亲家里也有人搞音乐吧?”

“当然,”他回答。“要不,我为什么成了音乐家?”

“仅仅为这个吗,好朋友?您这话我可不相信。”

“喏,喏,也可能搞音乐是我真正的天职,然而,我的脑力真是差得要命,啊,您想象不出来,它常常是如何地妨碍我!-当我第一次在乡村教堂里听见管风琴的演奏时,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人们怎么哄我也哄不住。这并非由于音乐的力量;要知道,在我头顶上冷丁里响起的门铃声,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这是由于我自己的可怜的脑袋瓜儿,还在我是个小孩子时,它就表现出是那样迟钝。”他停了半刻;我听见他连声叹气,像是想克制住内心的悲哀似的。

“我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对这些事一点儿不懂;他是个办事严谨的人,在城里当律师,富有威望,业务繁忙。还在十二岁时,我便死了母亲,从此单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比我年长的哥哥姐姐都已经离开了家。父亲除了他的卷宗和一批精选的历史书-这些书木论他怎么督促我,我仍读不进去-便只有一个爱好,即是音乐;是的,我恐怕可以说,我主要就是由他教会的。-也许,由另一个人来教会好一点。-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对于他那充满着慈爱地付出的许多辛劳,我心里始终铭记着,对他怀着感激之情;不过,每当我脑袋不好使的时候,他却很容易不耐烦,很容易发脾气,可这只会使我完全晕头转向。想当初,我吃的苦头真叫不少啊;今天我自然明白,责任也不在他;以他那样的聪明机敏,的确无法理解我这里边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我身上有着天生的惰性,唯有猛烈地摇撼,才能使我清醒。然而有一天-我眼看就要行坚信礼了-他到底明白了过来。啊,我的好父亲,这一天的情况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他把两条胳臂伸向前方,随后又慢慢沉下,继续说:“记得我们是坐在起居室里的钢琴前,练习克勒斯蒂的四手联弹奏鸣曲。在头一天晚上,我念和声学里很困难的一章,一直念到了深夜,因此如我已故的母亲总爱说的那样,第二天‘脑袋瓜儿就变小了’。弹到奏鸣曲中的回旋曲,我的脑子里已经昏昏然,指头儿的动作也就一错再错;只听这时父亲一声大喝:‘怎么搞的?你已经弹了二十遍了呀!’-他把谱子猛地掀了回去,我们又从头开始弹回旋曲;然而没有用,我老是在那个讨厌的地方给卡住。父亲腾的一下跳起身,推开了身后的椅子。-我不知道在其他家庭里情况怎么样,我父亲尽管脾气十分急躁,我却从来没有挨他打过。他当时很可能心上还有别的什么不痛快的事;须知我差不多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仍然发了那么大的火。

“谱子从谱架上掉到了地上,我默默地将它们抬起来。我双须发烧,胸部憋闷,仿佛血液要从嘴里往外涌一样;可是我仍然坐直身子,把颤抖的两手抚在琴键上。我父亲也重新坐到我旁边,没有讲一句话,没有交换一下眼色,我们又继续弹起那奏鸣曲来。我现在仍记得很清楚,我后来还经常问自己,是不是那巨大的痛苦创造了奇迹,使我的力量在短时间里苏醒了呢?-突然,我弹得是那么轻松愉快,仿佛谱子自动转变成了曲调,键盘上压根儿不再存在需要我这笨拙的手指去敲击的白键和黑键似的。

“‘你瞧瞧,’我父亲说,‘只要你愿意!’

“奏鸣曲弹完了,由于这次异常成功,父亲随即又放了另一个乐谱在架子上,让我单独弹。-一开始我也勇气十足,可是,由于父亲没有一起弹,而是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我,我很快就心慌意乱,虽然竭力想保持那突然降临到我身上的自信心,但白费劲。没准儿这产生于痛苦之中的奇迹,它压根儿就管不了多久吧!我重新又像处在云雾包围中,旧有的恐惧涌上了心头,思绪却迅速飘散,宛如一群飞鸟,已经消失在离我远远的灰色的空际。

“我弹不下去了。‘别打我,父亲,’我叫起来,用两只手顶着他的胸部,‘我缺少点什么,在我脑子里缺少点什么;我没有办法!’

“我仰面望着父亲,见他那么严厉地瞪着我;我想我可能已经面如死灰了吧;我本来就很少有血色啊。

“‘你再自个儿弹弹吧!’他平静地说,说完就离开我;我听见他朝自己在楼上的房间走去。

“然而我无法弹。一股我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情绪向我袭来,伴着一些自我怜悯;我不禁神思恍惚,丧魂落魄。在钢琴对面挂着您新近在我房里见过的那张我母亲的画像。我现在还记得,我把双手伸向它,懵懂幼稚地反复呼唤着:‘啊,帮帮我吧,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啊,帮帮我吧!’随后我把头埋在双手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我这么坐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早已听见外面过道里有脚步声,但是仍然一动不动,尽管我知道,前边房子里除我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终于,外面有人敲起门来,我才走过去开了门。是一个我认识的手艺人,找我父亲想谈点业务。

“‘您病了吗,少爷?’他问。

“我摇摇头,说:‘我去问一下,看成不成。’

“我跨过父亲的房间时,他正站在一个大书架前;往常,我见到他要么把这本或那本书抽出来,要么在一本书中翻阅着,要么把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然而今天不一样,他把一条胳膊肘撑在搁板上,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爸爸!’我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事,孩子?’

“‘有人想找你谈话。’

“他没有回答,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同时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转瞬间,我便偎依在我父亲的怀里,这在我一生中是破天荒的一次。我感到他想对我讲什么,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抚摩我的头,用恳求的目光地视着我。‘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他嘴里能吐出的话,就是这么多。我合上眼;我觉得,仿佛生活中的一切困苦,从此都不能再将我侵害。-尽管我母亲已经死了,我却总是忘记一切人都会死,一切东西都会变。

“从那以后,我还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父亲再不曾对我发过火,待我的慈爱温柔可与任何母亲媲美;接着,春天也到了,春光是那么秀丽和明媚,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到过的。-在市区背后的灌木林和城垣之间,有一片荒地;那儿曾经是一个花房,如今已完全没人管理。从前在那儿栽培了许多花草,现在能见到的只有紫罗兰;春天一到,它们小小的花儿便已盛开。即使后来,在灌木林中的荆棘地上撒满了雪白的小花,抑或群芳俱已凋谢,小树丛中仅仅还只有红(弱鸟)和黄(巫鸟)在窜来窜去,我也经常去那里。我长时间地躺在草中,周围是如此静谧、肃穆,能听见的唯有树声和鸟语。-然而,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有像那年春天那么美。蜜蜂儿也跟我一样,早早地就来到了野外;千万朵从茂草和苔薛中探出小脑袋来的紫罗兰,汇成一片蓝色的光雾,蜂儿们在雾中穿梭游动,营营嗡嗡,听在耳里宛如优美的音乐。我摘了满满一手帕的紫罗兰;在这花香检郁和阳光灿烂的境界里,我仿佛已是个享受着极乐的圣者。我坐在草中,掏出一小段身上总带着的绳子,像小姑娘似的动手编一个花环;在我头顶上的蓝天里,一只百灵鸟放开了歌喉,尽情歌唱。‘你可爱的、美好的主的世界啊!’我这么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做起诗来。诚然,那只不过是用一些陈旧的韵律,表现一些幼稚的思想,可是我在吟咏着它们的时候,心里却非常非常快乐。

“回到家,我把花环挂在父亲房里;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获得了对他尽这些小小的义务的允许,我真感到非常幸福。

“还必须讲一件事!后来,在父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个写着我的名字的存折,里边有一大笔钱;从日期可以看出,第一笔款子他正是在那既不幸又幸福的一天存过去的。当找在父亲的遗嘱旁边见到这个存折的时候,心里真是大为震动;幸运的是,迄今我并不需要依靠他的帮助。”

我俩正好走出了那些在谈话时无意识地选中的僻静胡同,重新转进一条大街。这时候,我从旁偷偷打量这个渐入老境的男子,谁知他却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

“请您仔细瞧瞧这所住宅!从前,我父母在世时,我们就住在此地;房子是咱们自己的,可在父亲死后不得不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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