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敲了敲窗户;要晓得,院子里已经响起官兵出发的号角声。燕妮怔了一下;可一当认出是自己的伙伴时,她就冲我点了点头,赶紧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放回到了约瑟芬姑妈的银针盒里。随后,她把黑发掠到耳朵后面,跪着脚尖蜇到我面前。

“燕妮,”我悄声说,“咱们玩官兵捉强盗!”

她小心地推开窗:

“谁装强盗,阿尔弗雷德?”

“我和你;其他的早已藏好啦。”

“等一等!”她立刻悄悄溜回去,推上了通往起居室的房门的插销。“回见,约瑟芬姑妈!”-她迅速回到窗口,轻轻一跳就站在了花园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和院子里都阳光灿烂。一株株把枝丫高高地铺开在屋顶上的老梨树缀满了白色的小花,花间的嫩叶则泛着绿色的亮光;然而在底下的小丛林中,枝间才稀稀落落地吐出绿色叶片,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使我们暴露。我抓住她的手,拽着她钻过树丛,紧贴着墙根往前走;在听见前面一幢厂房的过道上已响起官兵的脚步声的危急关头,我俩便穿过一道园门,溜进了紧里边的那所附属建筑;在它最高一层的阁楼上,就修建着我的鸽舍。等站在了半明不暗的楼梯上,我们才算舒了一口气;我们侥幸地逃脱了。可是我们继续往上爬,先上了第一层阁楼,后又上了第二层阁楼;燕妮在前边,我几乎跟不上她;我感到很惊讶-这我现在还记得-她那双灵巧的小脚在我面前走得稳稳当当的,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简直就像飞上那无数的梯级一样。在爬上最高一层阁楼后,我们便小心翼翼地把角门放下来,并且把一根上帝知道怎么会躺在这偏僻阁楼上的又粗又长的圆木滚过去,压在门上。霎时间,我们听见了旁边鸽舍中的鸽群飞进飞出的振翅声;随后,我俩一道在圆木上坐下来,燕妮用手托着自己的小脑袋,黑色的发卷垂到了脸上。

“累了吧,燕妮?”我问。

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她的胸口上。

“你看看,跳得多厉害!”她说。

这当儿,我无意间瞅了瞅她那抓住我的白而细长的手指,蓦然觉得有什么与我平常看见的不一样,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思索着,终于看明白了。在她指甲根部的那些个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们其他人似的更鲜明一些,而是呈淡蓝色,比其余部分更暗。我当时尚未从书本里得知,这往往是美洲国家那些十分漂亮的践民的一个特征,即便在她们的血管中仅仅只有一滴黑奴的血液;眼下它令我迷惑不解,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无法移开。

终于,她可能也发现了,因为她问我:

“干吗老盯着人家的手瞧?”

我恍然省悟,让她问得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看。”我说,把她的手指头全部并排起来,使那些原本是粉红色的指甲盖看上去就像一串莹洁的珍珠似的。

她不解何意。

“你这儿这些小月亮怎么会是黑的?”我又说。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并与我伸过去的手进行对比。

“我不晓得,”她随后回答、“在圣克洛克斯岛上的人全这样。我的母亲还要黑得多,我想。”-

此时从楼下的某一处地窖中,我们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可能是强盗与官兵进行格斗的喧闹声,不过离咱们的藏匿所还有相当距离。我的思想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干吗你不呆在自己母亲身边呢?”我问。

她又把小脑袋撑在手上。

“我想,人家要我学点东西,”她淡漠地回答。

“难道在那儿就什么也不能学?”

她摇摇头。

“爸爸说,那儿的人讲话上极了。”

我们的阁楼里突然安静得要命,光线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几扇小窗全让蜘蛛网给遮住了,只从面前揭去了一块瓦的屋顶上透进来少许阳光,而且仅仅是在那棵大梨树繁茂的枝叶容许它通过的情况下。燕妮默默地坐在我旁边;我端详着她的小脸;这脸非常白皙,只是在眼睛下边,有一点异样的暗影。

冷丁里她动了动嘴唇,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我忍不往也跟着笑了,可马上问她:

“你笑什么来着?”

“它很不喜欢爸爸!”

“谁呢?”

“妈妈的长尾巴猴子呗!”

“你爸爸对它不好吗?”

“好!-我不知道。-他每次上我们家去,它都偷他衬衣招缝中的钻石别针!”

“你爸爸不和你们住在一起?”

她摇摇脑袋。

“他经常只是夜里才来;他住在城里的一幢大房子里。是妈妈告诉我的,我没有上那儿去过。”

“这样!-那么你们又住在哪儿呢,你和你妈妈?”

“我们住的地方也挺美。在城外,房子周围是一片花园,高高地在大海湾上边,门前是一条有许多圆柱的长廊;我和妈妈常常坐在那里,我们看得见所有从海L驶来的船。”-她沉默了一忽儿。“啊,她真美,我的妈妈!”她骄傲地说。然后她放低语调,几乎是哀伤地补充了一句:“她额头上的黑色发卷儿真是再漂亮不过啊!”话刚出口,小姑娘已伤心地哭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官兵们吹铁皮喇叭的声音;他们像是停在了第一层阁楼的楼梯口,正在商量主意。我跃起身来,东瞅西瞅。我们没有考虑到,这儿毫无退路。

“咱们必须抵抗,”我低声说,“咱们给包围啦。”

燕妮飞快擦干泪水。

“还没有,阿尔弗雷德!”说时她指了指屋顶上那个窟窿。“你得从这儿爬出去,然后抱住老梨树溜到花园里。”

“这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嚯!”她高叫一声,“我才不会叫他们这位哩。”边说边仰起头去望着屋顶下那个最最黑暗的角落。“快,帮我一把!我要爬到顶上那根横梁高头去;然后我就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底下奔来奔去了!”

这主意挺棒;没过几秒钟,她就在我的帮助下,攀着一根根衡木往上翻,最后终于骑在了黑洞洞的屋脊下边那根最高最高的小横梁上。

“瞅得见我吗?”当我又站在地上后,她大声问。

“喂,我瞅见你的白手啦。”

“还瞅得见?”

“不,什么也瞅不见了。”

“那么快,快离开!”-

然而屋顶上的窟窿太小。我再拔掉一块大瓦,硬把身子挤过去;要知道来缉拿强盗的官兵已经大声哈喝着冲到了吊门下,我听见那根沉重的圆木已经在动了。

我已不记得是怎么搞的;可是刚一爬到外边,我就感觉脚下的屋瓦在往下越;我的身体也滑动起来,树枝击打着我的脸,四周响起一片噼啪噼啪的声音;幸好我在越来越快地往下掉的当口,抓住了一根树枝,我就挂在这根树枝上急速下沉;与此同时便有不少屋瓦打我身边飞过,摔碎在花园中的地上;终于,我也重重地一下子着了地,随后就几乎是人事不省地躺着不动了。

当我抬起眼时,看见在我头顶上的花枝间有一对因为惊恐而张得大大的眼,还有那美丽的小姑娘的黑色发卷;她把半个身子都探到了破烂的屋顶外,从上面俯瞰着我。为了向她表示我还活着,或者说更主要的是为了表示我的勇敢,我拼足劲儿冲她大笑了两声;可当我随后一转头,便瞅见了我父亲严厉的面孔。他两眼紧盯着我,看样子更多地是气恼,而不是担心;约瑟芬姑妈也远远地出现了,在她那吓得僵住了的手里,拿着永远都少不了的编织活计。我直到今天还不明白,燕妮怎么会那么快就从楼上来到了我们身边。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开始把我耷拉在脸上和太阳穴上的头发抹开;可这时父亲却猛地伸过手来,像是要将我从地上拽起的样子;没想到燕妮竟腾地一下跳了上去。

“你,”她吼叫着,小身躯整个都挺直了,“不许碰他!”她把捏得紧紧的小拳头伸到了父亲的面孔前,眼睛里边像要喷出火来似的。

父亲往后倒退一步,习惯地闭紧了嘴唇,把双手背在背后,一转身径自回书房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叽咕些什么。我恍馆听见,他好像说了句:“绝不能这样下去。”

这当口母亲也来到花园里,燕妮飞快向她奔去;我看见慈祥的妇人如何把她激动得不住哆嗦的小身躯紧紧搂在胸前,轻声安慰着她;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见。

打这天起-我如此认为-在我俩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相依为命的感情;这就播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虽然沉睡了许多年,但后来在月光下却开出童话般的蓝色花朵,这花朵的芳馨眼下还令我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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