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怎样给你描述那些个琐碎而难以捉摸的小事呢!在紧接着的一些天,每当要吃午饭父亲命令我去拉钟叫女仆的时候,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燕妮肯定就已经抓住了铃绳;她这样做只不过为了不让我一瘸一拐地走去,这会使大家又想起那天的倒霉事。

然而好景不常,坏消息传来:为燕妮已经找到一所新的寄宿学校,分别的日子就要到啦。-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我们的老梨树上,心里说不清是怀着悲哀还是恼恨,一个接一个把那些尚未成熟的梨子从枝头上拽下来,向着邻居阁楼上那些无辜的窗户掷去,直到脚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我注意为止。低头一瞅,看见燕妮身穿南京产的黄棉布的旅行斗篷,正一棵树枝又一棵树枝地向着我爬上来了。到了上边,她用一条胳臂搂着树干,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来,把它套在我的手上。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她那双大眼睛极其哀伤地望着我。我这个懂事又不懂事的傻小子,一切都随她的便;我的手指经戒指一装饰好看多了。在我颇有些尴尬地在那儿瞧着的时候,燕妮又像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去了。这时我才赶快从树上往下越,险些儿又摔倒在地上。可是等我穿过宅子,赶到大门口,马车已经跑远;我只看见一条白色的小手绢,在朝留在后面的我们频频挥动。

这下子我才突然感到偶然若失,盯着自己手上的小小纪念品出了神。那是只镶嵌着耿娼的金戒指。-我当时不知道,燕妮是把自己手头最珍贵的东西赠给我了。

阿尔弗雷德在讲故事时已把雪茄放到一边。

“你不抽烟,”他说,“可我不能看见你这么傻坐着,你得有点什么消遣的东西才是。”说着,他打开一只放在旅行箱旁边的盛酒瓶的匣子;转眼间,我手里已端着一只磨花玻璃杯,杯中香气四溢。

“阿里康特的葡萄酒!”阿尔弗雷德说,“这儿还有用麝香草包起来的无花果!我了解,你像那位原始医学的发明者一样,喜欢吃甜美可口的东西。这是燕妮的父亲送的礼物;当我几天前离开他时,他把它们给我亲手打在了行李里。”

“可你没有讲到你哥哥,”当阿尔弗雷德重新坐到我身旁时,我向他指出。

“我哥哥汉斯当时在一所离家很远的农艺学校里念书;可他后来也认识了燕妮;”阿尔弗雷德回答,“因为他的妻子和燕妮同在一所寄宿学校里呆过,燕妮在中学毕业后留在了那儿。-我自己呢,是十年后才又见到了她。”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里。你知道,我当时替某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在她的村干里建了一座小聚会厅,到头来却染上了在那地方开始流行的伤寒病。我得到很好的护理,然而却远离故乡,生着两条瘦骨磷峋的长胳臂的那位老兄巴不得将我抓去。-我父亲那会儿留在家中由约瑟芬姑妈照顾,我母亲则住在我哥哥的庄园里,她自己也病倒了,只好忍痛把照护儿子的事托付别人。现在眼看着我们两人都快痊愈了,我打算再过几天就踏上归程。哥哥的庄园我还不曾去过。它是他临结婚前才从某人的遗产中买下来的;此人的祖先是位富有的法国流亡者,据说不只邸宅是他建的,特别是哪与周围的巨大园林,也是按照勒依特尔的风格布置起来的。母亲来信称,这片园林的一大部分,即所谓林苑,眼下尚完好无损;甚至于那些以路易十五宫里的美女当模特儿的优美雕像,还像着了魔似的静静地立在这儿那儿的水地前,幽径边,为高高的树墙所隔离和掩藏着。

“眼看我就要动身了,我生性开朗的嫂子又寄来一封信。‘你来了,’她写道,‘咱们就可以一块儿读读儿童故事。我有一些生动的插图,其中一幅上画着个强盗未婚妻,美丽白皙的小脸,头发乌黑乌黑。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凝视着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因为这抬头上曾经戴过一枚戒指,她把它送给某个不忠实的强盗啦。’我拿着这封信,腾地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行李中东翻西翻,终于翻出一个我保存各式各样小珍宝的象牙匣儿来。燕妮的戒指也在里边。它上边挂着一条黑缎带,因为在那次分别后的头一段时间,我自然是十分秘密地将它戴在胸前。后来它又跑到小匣子里和其它宝贝一起了;这匣子我也是早就有了的。现在我又做了小时候曾经做过的事,仿佛非如此不行似的;我自找解嘲似地笑了笑,把戒指重新挂在脖子上。”

“你在回去时不要怕绕那一点儿弯路!”-阿尔弗雷德中断了自己的回忆。-“那座庄园离此不过半英里;再说汉斯告诉我,你早就答应了去看他们。你将会发现,它的的确确如我母亲信里写的一样。”-

去年六月里的一天午后,我终于离开烈日曝晒下的公路,驶进了通往庄园的林荫道里,道旁耸立着一色的栗子树;不一会儿,马车果然停在了一幢宫殿似的邪宅前,建筑风格是所谓的五斗橱式,层层叠叠的装饰显得有些臃肿,不过突出而分明的轮廓和富于立体感的浮雕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唤起了对那个已经逝去的伟大而辉煌的时代的记忆。汉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阶上迎接我;当我们穿过宽大的过厅时,他们示意我讲话轻一些,因为这会儿母亲还在睡午觉。

我们走进一间正对着大门的敞亮的大厅,通过厅后两扇洞开着的门,到了外边的露台上;台下伸展着一大片草坪,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要高声喊叫,声音才传得到另一面。绿茵之间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玫瑰,有高茎的,有矮茎的,眼下都正好争妍斗艳,盛开怒放,空气中充溢着葱郁的香气。草地背后是一片小丛林,它和草坪一样都显系新近才培植的;但从此再往前,在已经相当远的地方,则耸现出故主人所布置的林苑,高高的树墙,修剪得齐齐整整;花园本身多宽阔,林苑就有多宽阔。这一切都在午后灿烂的阳光辉耀下,展现在我的眼前。

“咱们这乐园怎么样?”年轻的嫂子问。

“叫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格蕾特?-你丈夫拥有这座庄园多久了?”

“我想到上个月已经两年了吧。”

“怎么咱们讲求实际的庄园主竟容忍如此地浪费土地呢?”

“唉,哪儿的话,可别摆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什么叫诗意的架势啊!”

我哥哥笑了起来,道:

“不过他说得对,格蕾特!-事情嘛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我没权利动这些美好的东西,契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感谢上帝!”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还站着尊维纳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时代的款式。本来我可以拿她卖一大笔钱;可是-就像刚才说过的!”

这当儿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

“快看!”她大声说。

在我身后的门槛上,站着一位穿着白纱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仍然是西印度群岛的庄园生女儿那双显得异样的眼睛;只是黑色的鬈发不再执拗地纷被在头上,而已经盘成一个光亮的髻子,这会子大得几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我迎着她走去,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经插到我俩中间。

“等一等!”她朗声道。“我在你们的嘴上已经看见‘您’啊,‘燕妮小姐’啊,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称呼;这就破坏了咱们的家庭气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树吧!”

燕妮用一只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只已伸给了我。

“欢迎你,阿尔弗雷德!”她说。

我已有许多年没听见她的声音了;正因此,她那和当初完全一样的呼唤我名字的特殊语调更深深打动了我。

“谢谢你,燕妮,”我回答,“你声音听起来还完全跟小时候一样;不过,你想必也是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吧。”

“我再没碰见过其他的阿尔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总是躲着我。”

我还未来得及答复地这指责,格蕾特已强行把我俩拆开了。

“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帮我烧咖啡;要晓得他是远道而来的,再说母亲马上也会醒了。”

说话间,母亲果然已跨进门来;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为震动。她原以为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眼下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他,不断地抚摩他的双颊,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随后,我站起身来,准备领母亲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却一眼看见燕妮靠在一个柜子上,脸色苍白,热泪盈眶。当我们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身子猛一哆嗦,端在手里的一只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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