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厅门前的阳台上,坐着一位身着白裙的身材仍如少女的夫人。她站起身,迎着他俩走来,可半道上却像脚下生了根似地站住了,两眼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客人。他微笑着向她伸过手去。
“莱因哈德!”她叫起来,“莱因哈德!我的上帝,真是你!-我们可有好久不见了。”
“是的,好久不见了,”他应着,除此再也说不出话;他一听见她的声音,心上就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再抬眼看她,她仍那么亭亭立在他的面前,几年前在故乡对她道再见的时候,她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埃利希停在厅门旁,眉飞色舞。
“喏,伊莉莎白,怎么样?”他说,“想不到吧!永远也想不到吧!”
伊莉莎白亲切地望着他。“你太好了,埃利希!”她说。
他温柔地握着妻子的小手。“这会儿咱们总算把他给逮住啦,”埃利希说,“咱们不会马上放他走的。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咱们要让他重新习惯自己的故乡。你瞧,模样这么高雅,简直叫人认不出来喽。”
伊莉莎白羞怯地瞟了莱因哈德的脸一眼。“只是我们好久不在一起的缘故,”莱因哈德说。
这当儿,伊莉莎白的母亲胳臂上挎着个装钥匙的小篮子,来到厅中。
“魏尔纳先生!”她发现莱因哈德后说,“哎哎,真想不到,稀客稀客。”
接着,便一问一答,顺利地寒暄开了。母女俩坐下来做她们的针线活儿;莱因哈德享用着为他准备的饮料;埃利希点燃他那只结实的海泡石烟斗,一边坐在客人身旁吐烟圈儿,一边和他谈话。
第二天,莱因哈德便由埃利希领着各处走走,去看了田地、葡萄园、忽布园以及酿酒房。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在地头和酿酒锅旁工作的人全都有着健康和满意的脸色。中午全家总聚在花厅里,其它时间则看主人的困与忙,也或多或少地共同度过;只有晚饭前的几个钟头和上午,莱因哈德才呆在房间里工作。多年来,他就致力于按集所能得到的流传民间的歌谣。如今他正着手整理自己的珍藏,打算可能的话在附近一带再采录一些,使其更加丰富。-伊莉莎白不论何时总是那么温柔,亲切;埃利希始终如一的关怀,使她报以一种近乎于谦卑的感激;莱因哈德有时也不免想,像伊莉莎白以前那样活泼的小女孩,似乎不应该变成这么一位沉静的妻子。
从到庄上的第二天起,莱因哈德傍晚总要沿着湖滨散步。湖滨的小路刚好紧贴在花园下边;在花园尽头一个突出的墙堵上,高高的白桦树下立着一条长凳。伊莉莎白的母亲唤它做“黄昏凳”,因为那地方正对着西边,黄昏时分她们常坐在那儿看落日。-一天傍晚,莱因哈德沿湖滨小路散步回来,突然遭到阵雨袭击,急急忙忙躲到湖边上的一株菩提树下,但大颗大颗的雨点很快穿过叶簇,淋得他一身透湿。他索性走进雨中,继续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来越密。在快到“黄昏凳”的当儿,他觉得在斑驳闪亮的白烨树干中间,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走近一点,莱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脸是朝着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么人。他相信这是伊莉莎白。可当他加快脚步,想赶到她跟前,然后和她一起穿过花园回房去时,她却慢慢转过身,消失在黑暗的小径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莉莎白的气;不过,他怀疑这是否就是她;他没勇气问伊莉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时没穿过花厅,生怕看见她会从通花园的门走进来。
依着妈妈的心愿:
几天以后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这时候一样聚在花厅里。厅门大大敞开着,夕阳已经沉落到湖对岸的树林后面,天马上就要黑了。
大伙儿请求某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刚从一位住在乡下的朋友那儿收到的几首民歌。他于是走回房去,不一会儿就拿了个一页一页都像抄写得挺整洁的纸卷儿来。
大伙儿坐到桌旁,伊莉莎白坐在莱因哈德身边。
“咱们碰运气吧,”他说,“我自己都还没念过哩。”
伊莉莎白打开了纸卷儿。“这儿有谱,”她说,“因此你得唱,莱因哈德。”
莱因哈德一上来念了几首提罗儿山区的民谣,念着念着不时也哼出几节诙谐的曲调。所有人的兴致都渐渐高了。
“这些歌是谁作的呢,这样美?”伊莉莎白问。
“哎,”埃利希说,“一听不就听出来了嘛,还不是小裁缝,小理发匠,以及诸如此类的乐天的下等人。”
莱因哈德却讲:“它们压根儿不是作的;它们自行生长,从空中掉下来,像游丝一般飞过大地,飞到这儿,飞到那儿,成千上万个地方的人都在同时唱着它们。在这些歌谣中我们能够找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和痛苦,仿佛我们大家都参加了它们的编写似的。”
他抽出另一页来念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我会这首歌!”伊莉莎白嚷起来。“唱吧,莱因哈德,我来和你。”接着,他们便唱起来;这首歌的曲调是如此神奇,叫你简直不相信是出自人们的思想。伊莉莎白以自己微带沙哑的女低音为莱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母亲坐在一旁起劲地做着针线。埃利希两手握在一起,凝神地听着。歌声住了,莱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词放到一边。-葛然间,从湖边传来一阵牛群的铃铛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大伙儿不由得侧耳细听,便听见一个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眼望着深深的谷底……
莱因哈德莞尔一笑:
“你们听见了吧?就是这么口口相传的啊。”
“在这一带常常听见有人唱,”伊莉莎白说。
“不错,”埃利希说,“是牧童卡斯帕尔;他赶着牛群回家来了。”
他们还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铃销声消失在山丘上的农场背后。
“这是些古老的音调,”莱因哈德说,“它们沉睡在密林深处;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出来的。”
说罢,他又另外抽出一页。
天色更加暗了;只在潮对岸的树梢上,还挂着一片泡沫状的红霞。莱因哈德展开纸,伊莉莎白伸手按住纸的一头,也跟着看那歌词。只听莱因哈德念道;
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
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
我真不愿意!
怪只怪我的妈妈,是她铸成了大错;
从前的一身清白,如今只留下罪过。
叫我怎奈何!
用我的骄傲欢乐,换来了痛苦烦恼;
唉,要是没出这事,唉,纵使乞食荒郊,也比今日好!
念着念着,莱因哈德感觉那纸微微颤抖起来;他刚念完,伊莉莎白已轻轻推开身后的椅子,一言未发便走到花园里去了。母亲的目光紧随着她。埃利希想要跟出去,丈母娘却说:“伊莉莎白在外面有事。”这样就遮掩过去了。
外边园子里和湖面上的暮色渐渐合拢,夜蛾子嗡嗡叫着从敞开的门前飞过,花草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灌进厅中;从湖上飘来一片蛙鸣,窗下的一只夜营放开了歌喉,花园深处有另一只在与它应和;月亮也从树后探出脸来了。莱因哈德久久凝视着幽径间伊莉莎白的倩影悄然隐去的地方;最后,他卷起稿纸,向在座的两位道了别,便穿过房子来到湖边。
树林静悄悄地立着,给湖面投下大片的阴影;湖心却洒着朦胧昏黄的月光。时不时地,林中发出一点儿飒飒的颤动声;可这不是风,而是夏夜的嘘息。莱因哈德沿湖滨走去,突然在离岸授一石远的湖面上,瞧见一朵白色的睡经。他顿时心血来潮,想到近旁去仔细看看,便脱掉衣服,走进湖中。湖水很浅,锋利的水草和石块割痛了他的脚,他老走不到可以游泳的深处。后来,他脚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着旋涡在他头上合拢来;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摆动手脚游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快,他又发现那睡莲,见它孤孤单单地躺卧在巨大光滑的叶子中间。-他慢慢向前游去,偶尔把手臂抬出了水面,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可他觉得,在他和睡莲之间的距离老是没变似的;回头看时,夜霭中的湖岸知更加朦朦胧胧。可他仍不罢休,而是更加使劲儿地往前游去。终于,他游到了离睡莲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银白色花瓣了。但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自己陷进了一面网中,确是光溜溜的草藤从湖底浮起来,缠住了他赤裸的手脚。四顾茫茫一片黑水,身后又墓地听见一声鱼跃,他顿时感到忐忑不安,便拚命扯掉缠在身上的水草,气喘吁吁地急急游回岸边。从岸边回头再看那睡莲,见它仍和先前一样,远远地,孤独地,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回房去。在经过花厅时,发现埃利希和他岳母正在作明天出门去办事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