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您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太太大声问他。

“我?”他应着。“我打算去看看睡莲;结果一无所获。”

“这可又叫人莫名其妙了!”埃利希说,“你跟睡莲未必有一丁点儿关系吗?”

“我曾经了解它,”莱因哈德回答,“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伊莉莎白:

第二天下午,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一道去湖对面散步,一会儿穿过树林,一会儿走在高高的伸入湖中的堤岸上。伊莉莎白受埃利希委托,在他和母亲外出期间陆莱因哈德去观赏周围的美景,尤其是要让他从对岸看看庄园的气派。眼下他俩正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伊莉莎白终于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下;莱因哈德站在对面,背靠着一根树干。这当儿,墓地从密林深处传来杜鹃的啼叫,莱因哈德心中猛然一惊:此情此景当初不已有过吗?他望着她异样地笑了。“咱们去采草毒好吗?”他问。

“还不到采草莓的时候,”她回答。

“可这时候也离得不远了呀。”

伊莉莎白摇摇头,缄默无言;随后她站起身,两人又继续漫步。她这么走在他身旁,他的眼睛总一次又一次地转过来瞅着她;她的步态太轻盈啦,宛如被衣裙托负着往前飘去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常常落后一步,以便把她的美姿全部摄入眼帘。终于,他们走到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上,眼前的视界变得十分开阔了。莱因哈德不停地采摘着地上生长的野花,一次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突然流露出剧烈的痛楚。

“认识这种花吗?”他冷不了地问。

伊莉莎白不解地望着他。“这是石南,过去我常常在林子里来它,”她回答。

“我在家里有一个旧本子,”他说,“我曾经在里边写下各式各样的诗句;可我已好久不再这样做啦。在这个本子中间,也夹着一朵石南花;不过只是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你知道又是谁把它送给我的吗?”

她无声地点点头,眼睛却垂下去,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拿在手里的那朵野花。两人就这么站了很长时间。当她再抬起眼来望他时,他发现她的两眼噙满泪水。

“伊莉莎白,”他说,“在那一带青山后面,留下了咱们的青春。可如今它又在哪儿呢?”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默默地,肩并肩地,向着湖边走去。空气变得闷热起来,西天升起一片黑云。“雷雨快来了,”伊莉莎白说,同时加快步伐。莱因哈德不出声地点点头;两人便沿着湖岸疾走,直到他们的船前。

渡湖时,伊莉莎白把一只手抚在船舷上。莱因哈德一边划桨,一边偷看她;她的目光却避开莱因哈德,茫然地望着远方。莱因哈德的视线于是滑下来,停在她那只手上;这只苍白的小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脸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在这手上,他看见了隐痛造成的轻微的抽搐;经常,在不眠的深夜,这样的抽搐惯常出现在抱着自己伤痛的心口的一只纤纤素手上。-伊莉莎白感觉出他在看她的手,便慢慢地让手滑到了舷外的水中。

回到在上,他们在住宅前看见一辆磨刀人的小车;一个披着满头黑色鬈发的汉子用力踏动砂轮,嘴里哼着一支吉卜赛人的曲调;一只链子挂着的狗躺在一旁喘着粗气。门廊上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凄凄惶惶的神气,模样儿原本挺俊,她伸出她的手向伊莉莎白讨钱。

莱因哈德刚掏衣袋,伊莉莎白已抢在头里,急急忙忙把自己钱包中的一切全倒在了讨饭姑娘摊开的手中,然后飞快转身走了;莱因哈德只听见她抽噎着,跑上楼去。

他想上前拦住她,但一转念,停在了楼梯口。穷姑娘仍站在那里,手拿着布施的钱发呆。

“你还想要什么?”莱因哈德问。

她猛一哆嗦,忙说:“不,什么也不要了。”说完就慢慢走出门去,只是脑袋仍转过来,一双眼睛傻愣愣地望着他。他喊出一个名字,但姑娘已经听不见;她垂着头,双臂抱在胸前,走过院子,下坡去了。

死亡,唉,死亡将带给我以孤寂!

一支古老的歌又在他耳中震响,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一会儿以后,他便转身回房去。

他坐下来工作,可是思想集中不起来。他努力了一个小时仍不成功,便走到楼下的起居室里。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洒脱、阴凉的绿意;在伊莉莎白做针线的小儿上,放着她下午戴过的那条红围巾。他拿起围巾来,心中顿觉一阵痛楚,又赶快把它放回去。他心慌意乱,不觉走到湖边,解开小船,划着船到了对岸,把他刚才和伊莉莎白一块儿走过的路全部重新走了一遍、等他再回家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在院子里碰见车夫;车夫正牵着拉车的马上草地去,出门办事的两位刚刚到家。跨进走廊,他听见埃利希在花厅中来回踱着。他没进厅去见埃利希,只在外边悄悄站了片刻,便轻脚轻手走上楼梯,回房去了、他在房中靠窗的扶手椅中坐下来,极力想象自己是在听楼下园中紫杉篱间那只夜写的鸣啭,实际听见的却只有自己的心跳。楼下所有的人都已安寝,夜也如流水般逝去,只是他不觉得。-他这么坐了好几个钟头,临了儿,才站起来,把上身探出敞开着的窗外。夜露在密叶间滴答着,夜营已停止歌唱。渐渐地,东方出现一片黄色的光晕,驱开了夜空中的墨蓝;一股清风随之起来,吹拂着莱因哈德灼热的前额;就在这时,第一只云雀欢叫着,跃上了太空。-莱因哈德猛地转身走到桌边,用手摸索铅笔。铅笔摸到了,他便坐下去,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他取过帽子和手杖,轻轻拉开房门,留下那张字条,下楼去了。-屋子里还到处是一片朦胧昏暗;家里养的大猫在草褥上伸着懒腰,莱因哈德下意识地伸过手去,猫便把自己的背耸起来。不过,外边院子里的麻雀已在枝头嘁嘁喳喳叫开了,告诉大家,黑夜已经遁去。突然,他听见楼上一扇房门开了,接着又有谁从楼梯上下来;他一抬头,伊莉莎白已站在面前。她一只手抚着莱因哈德的胳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无半点声音。

“你不会再来了,”她终于说,“我知道的,别骗我,你永远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他说。她垂下手,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穿过走廊,到了门口再一次转过身来。地呆若木鸣般站在原地,两眼失神地紧盯着他。他跨前一步,朝地伸出双臂;但突然又猛一扭身,出门去了。-外面的世界已静卧在朗朗晨光中;挂在蜘蛛网里的露珠给朝阳照着,晶莹闪亮。他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赶去,那座宁静的庄园便渐渐落在后面;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辽阔广大的世界。

老人:

月光不再照进玻璃窗,屋里暗起来了;可老人依旧坐在扶手椅中,手握着手,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渐渐地,在他眼前,那包围着他的黑暗化成了一个宽阔幽深的大湖,黑黝黝的湖水一浪一浪向前涌去,越涌越低,越涌越远;在最远最远那道几乎为老人的目力所不及的水波上,在一些很大很宽的叶子中间,孤零零地飘浮着一朵洁白的睡莲……

房门开了,一道亮光射进屋中。“您来得正好,布里基特,”老人说,“请把灯放在桌上吧。”

随后,他把椅子也移到桌前,拿起一本摊开的书,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他年轻时就已下过功夫的学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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