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茵梦湖》到《林中》。
《茵梦湖》这篇小说计分为十段,每段有一个小标题,第三段的标题叫《林中》。一九二五年创造社作家周全平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也题名《林中》(收入《梦中的微笑》)。这《林中》与《林中》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肯定的回答:有。而且,这联系不仅仅限于两个标题的雷同,而且存在于两篇小说的内容、形式以至于情调之间。
周全平的小说也分成一个小段一个小段,只不过比《茵梦湖》多两段而已,其各段的标题与内容梗概如下:
林中:湖、山、森林的描写,一幅晚秋景象。
薄暮:一位贫病交加的老人坐在林中墓畔回忆往事,“那时他的失神的目光,渐渐射到那荒凉的坟墓上。忽然干枯的眼眶里放出一缕垂灭的回光……一场美丽的多趣的命运的游戏,便在惨淡的、悲凉的秋夜的森林中展出来了。”
童时;仙舟、露萍青梅竹马,“天天聚着,已经亲热得像一对小夫妻了”。
姑母家:露萍十二岁时与仙舟分手,十八岁时重逢仙舟已是“娇憨玲珑”少女,但被后母许配给了有钱的表兄李某。
湖畔:仙舟、露萍互诉衷肠。
秋雨:露萍发出控诉:“那新来的,李先生家的世兄,已把我的幻梦刺破……煊赫的豪富贵公子在礼教的假面下夺去了我的所有。啊!残酷的礼教夺去我的所有。”
他乡:元宵节,漂泊异乡的仙舟接到表兄来信,知露萍已嫁李家。
佳节:俱乐部里,唱曲女子受贵公子欺侮,仙舟抱不平。
月夜:仙舟遇唱曲女子,听她唱:人无呀千日红/花无百日。/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钟撞虚空……
姑母家:重逢被体弃了的露萍。
微笑:诀别,以心相许。远方传来山农的歌声……
薄暮:老人独坐林中,回忆往事。
任何一个对《茵梦湖》这篇小说有几分了解的人都不难发现,周全平的《林中》与它真是太相像了。这不仅表现在主题思想、故事情节、表现手法、篇章结构等大的方面,就连那一个小标题和许多的细节也是一样;不同的只是《林中》的故事产生于“五四”时代的中国,因此加上了一些中国和时代的特色。但是,反对包办婚姻和封建礼教的主题思想直接由主人公口中道出来,整个情调气氛更加愁惨凄凉,以及用元宵节代替圣诞节,用俱乐部代替市政厅地窖酒店,用鸣曲女子代替吉卜赛女郎,用山农的歌声代替牧童的歌声,用“人无呀干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钟撞虚空……”代替“今朝啊,今朝/我是如此美丽/明朝,唉,明朝/一切都将逝去……”诸如此类的改变与差异,都未能掩盖而倒是更加清楚地揭示了一个事实:周全平的《林中》确系《茵梦湖》的仿作。
从《茵梦湖》到《林中》,这个突出的事例,进一步证明了施笃姆的《茵梦湖》在我国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它不只译本众多,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不只受到我国一些新文学奠基人的青睐,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记录,而且具体地直接地影响到了作家的创作。
施驾姆何以在中国特别受欢迎?
除去《茵梦湖》,施笃姆的其它杰作《白马骑者》、《淹死的人》、《木偶戏子保罗》、《在大学里》、《双影人》以及《燕语》等等,在我国同样早已有多种译本,同样受到不同时期的万千读者的喜爱。而且,与施笃姆有过关系,思想与创作受过他启迪的中国作家,恐怕也绝不止一个周全平。就说巴金吧,他一九二三年以前就读了郭沫若译的《茵梦湖》;十年后学德文时又读了原文,还背诵过《迟开的蔷薇》;一九四〇年在上海买了一部施笃姆全集,“非常宝贵它”,“有空就拿它出来翻读”;一九四三年更将《迟开的蔷薇》等自己特别喜欢的几篇翻译出来,编成集子出版。整整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又如此地“宝贵”、喜爱,能不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吗?尽管我对巴金的了解十分肤浅,却也隐隐感到他在自己的创作与施笃姆的创作之间,不无某些相似之处,有关专家要是深入研究,必然会有所发现。总之,整个而论,施笃姆无疑是在我国最受欢迎的外国作家之一,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位生活和创作于上世纪的德国小说家,何以能赢得我们现代的中国读者乃至作家的心呢?
为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让我们来看一看几位前辈作家对施笃姆的评价;
郁达夫十分欣赏施笃姆的小说,并译过一篇《马尔戴和她的钟》,他称施笃姆为一流不朽作家”。(见《闲书》《查尔的百年诞辰》)
唐性天赞施笃姆的文笔“简练老当,并没有刻意求工的气味,却是描写情景,栩栩如生,真到了自然绝妙的境界”。(《意门湖》译序)
李殊认为《双影人》“述工人约翰之一生,精密生动,其描写生活恋爱与社会环境之苦闷,可谓优美艺术之标本”。(《恋爱与社会则。序)
巴金称施笃姆的小说文笔“清丽”,结构“简朴”,感情“纯真”,说它们可以安慰“劳瘁的心灵”。(《迟开的蔷薇》后记)
朱(亻契)说《茵梦湖》“长于‘外’的描写,于自然方面,风景方面,可以补前者(指中文小说)之不逮;而感情的深挚,思想的高超,尤可与《红楼梦》并驾齐驱,有过之无不及”。(《漪溟湖》译本序)
以上这些前辈对施笃姆的评论,除去朱(亻契)的以《茵梦湖》比《红楼梦》失之牵强言过其实,其它的都相当中肯,尤其是巴金所指出的文笔清丽、结构简朴、感情纯真三点,更可谓十分确切。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强调施笃姆的高度艺术成就,这刚好印证了笔者在本文第一部分的论点,即“施笃姆之所以为施笃姆,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喜爱”,主要原因乃是他那“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事实上,我国不少读者也确因那种特有的艺术美和诗意而特别醉心于施笃姆。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以题材内容和主题思想而言,施笃姆的创作主要反映了封建宗法制社会的解体以及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而我国在“五四”以后,也处于差不多同样的阶段。施笃姆在小说中所提出的不管是家庭伦理道德问题,还是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也正好是我国的现实问题,特别容易为我国的读者所关心和理解。例如他那以反对包办婚姻为主题的《茵梦湖》就正好道出了一代在封建礼教压迫下渴望恋爱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心声,因此能广为流传,并为他的作品在我国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过去我们在谈到施写姆的局限时常说,他的小说大多写得缠绵绯恻,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很重,这无疑是事实。这里可以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情调吸引了相当多的读者,待别是解放前的读者。因为我国解放前的读书界,显然是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于为多数。也可以认为,我们的整个精神气质和思想情趣,即西方人所谓的Mentalitat,以及我们的文化水准(这些当然又是由我国的历史传统和社会发展所决定了的),都使我们容易接受和喜欢施笃姆,以及与施笃姆一类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