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
将次巳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乡南乡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着,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云泽紬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什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老的忒老;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她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
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
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她起身?”
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她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她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她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个主,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她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毂碌爬起,道:“我说她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
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她若去,将谁嫁与客人?”
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
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
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
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她,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及你送她,来与你计议。”
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
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她交割与蛮子。”
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她小心门户,店便晏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又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
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绸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
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
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
徐婆问:“什缘故?”
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
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
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
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
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
张旺笑道:“就到了。”
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
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她说了罢!”
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要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哪是什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
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
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她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
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
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分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她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她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她到张家。计议已定。
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
周于伦道:“上张家作什么?”
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着人接我,要去。”
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她。”周于伦道:“莫不你与她有什口面去的。”
掌珠道:“我与她有什口面?他回你自得知。”
周于伦道:“这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
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姐姐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
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她,已来了。”
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
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
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哪一个不见?”
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什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哪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
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什亲眷;若说有什人勾搭,她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时弹眼泪,过了半个多月。
掌珠见遮饰过了,反来獃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闯来闯去,闯到一个村坊。忽抬头见一个妇女在水口洗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进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去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正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她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她松时,她又故意贱卖。再说她时,她叫我自管店,她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了她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她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她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