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

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

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她,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

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

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婆婆)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谎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她。亏得不是什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下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她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

周于伦道:“她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便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她。病时竟不理我。”

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

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没个不理的事。”

于伦道:“你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她,量必小心。”

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她一般见识。想她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她?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

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她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

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她做生意手松,她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

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她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她将就些。她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

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煞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煞人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

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帐,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

到次日,她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她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难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

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

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要讨苦吃。等她自去,你落得自在。”

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

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

掌珠道:“是什人?”

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

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什?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

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不住。”

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她离眼?”

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成。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她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

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

她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这些人,有什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

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的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她。”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

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击聒,想是难过。”

掌珠道:“击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

李二娘道:“怕她做什!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她寻一计较,弄送她便了。”

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

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

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她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

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她。嚷,与她对嚷;骂,与她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

掌珠道:“怕她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

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为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她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

徐婆道:“她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她去。”

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

徐婆道:“至期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她已嫁,或者记念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李二娘丈夫要与李二娘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你自依我行。”

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

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

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她,勉强应一声‘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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