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班中两位官员,原来是礼兵二部尚书。因前奉命出示,谕悉各省文武举人齐集,听候示期会试,现在试场正期已逾两月,尚未见圣驾回朝,惟恐再延时日,滋生事端,反为不美,又山东广东两省,相争马路,尤且械斗多端,这就是前车可鉴矣。二尚书日夜耽心,是以约定今早入朝,将此事奏明两位大人得知,请命定夺。陈刘二大人闻奏,点头称是,果然十八省举子屯集京师,龙蛇混杂,若是再延时刻,惟恐惹事生非,不如赶早开科,先考文,后考武,待老臣权代万岁主试,以了此大典方为上策。二人商量妥当,随命礼兵部尚书,分头考试,先文后武,俟会试后即选入朝殿试,复考真才,评定甲乙,庶无枉屈之弊。礼兵二部领命回衙,出示晓谕,十八省士子一见,纷纷到部注册考卷。及至文场,广东会馆陈景升、李流芳、张正元、黄钰、何文炳等共百余人,一齐入场归号,静候出题。及试纸一出,景升、流芳二人素称老手,认真题解,顺手写就三篇,一连考满三场,均是如此,颇称得意。出场后,会馆摆酒与同乡洗笔,景升、流芳二人,同席谈论多时,酒过三巡,食供三度,景升因清流芳默念文章,以开茅塞。流芳答道:

“拙作不堪污先生之听,敢求先生大作,以新眼界。”景升道:“好说了,阁下如此,各位小弟尚敢班门弄斧乎?”

是时同坐四人,见他们你推我让,一味谦虚,激怒一人说道:“你二人竟不似同乡兄弟,彼此均是读书人,何必如此鄙吝,即使念出,果属佳文,我亦替兄欢喜,所谓奇文共赏者是也。”二人见他说得合理,景升即说道:“待小弟献丑。”于是将头三篇并诗从头到尾朗念一遍。流芳听他念至首文起讲,即赞道:“探骗得珠,当行之作。”再听景升接念下去,随念随赞,每诵至终篇之时,击节赞赏不止。及诵至第三篇尾时,流芳夏赞道:“到底不懈,的是抢元文字,小弟甘拜下风。”景升道:“兄太过奖,令弟难以克当,还祈大作指教。”流芳道:“有此珠王在前,拙作何堪再诵?”四人又大言道:“先前已经说过不秘,况弟等听陈兄之文,恰可听到入神,又被你冲淡,何不一气念出来,使弟等听听,亦可知两位鸿才也。”流芳将三文并诗背诵,景升听了赞道:“握定题神,一丝不溢,不可多得。乃出色之作,高发无疑,可为预贺也。”流芳谦了一回,复举杯向景升道:“弟借此一杯,作为预贺吾兄抡元之敬,请满三杯。”景升递回一杯,复敬流芳道:“兄之文掷地有声,理宜应在弟上,兄先饮三杯,弟方敢从命。”四人劝道:“两位先生,文才相并,齐胜可也,何必区区?”于是二人各饮三杯,并请四人陪饮三杯,四人见他二人相交称赞,定然高中,因此十分欢悦,你酬我劝,直饮至更深,方歇散席。

不觉过了数日,又值武科开射之朝,兵部大人每日往校场看箭,四条马路,分设辰宿列张四个围,派定本部左右侍郎,分阅马箭,限中三矢,方准跑射地球。广东派在列字围,会馆内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赵虎、司马瑞龙共百余人,同往跑马。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均中六矢,赵虎中五矢,瑞龙中三矢,其余各三矢或四五矢不等。仅有十余中中一二矢,不得入围。余皆准射地球,一连数日始完。头场中全箭者,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三人,其余几十二矢、十矢、九矢、八矢者不等。迨至内场技勇,点写武经,三场完竣,各国会馆休息,静养精神,预备复试大弓,以图上进。放下慢表。

再言礼部大人,复阅十八省举子文章,评定甲乙入朝,言明揭晓日期,随即牌谕各举子。一到揭晓前一日,京城内外拥塞不通,人人企望报子!陆门。是日广东会馆,预先挂灯结彩,候接喜红,方将布置停当,接连三四人走来报喜,齐说恭喜列位老爷,陈景升老爷高中第六名贡士,众人闻报大喜。景升心中喜悦,随即打发报子出门,众人又与景升道喜,此时会馆中热闹非常,车马盈门,往来不绝。到了黄昏,又有报子走来,报说李流芳老爷高中三十八名贡士,接连又报何、黄二位大老爷高中了。于是会馆中人欢声振地,四名新贵俱在会馆居住,因此馆中摆酒会客,一连数日,诸事已毕。陈李黄何四位,约定同往顺天府学官拜会同年,听候复过试,然后朝考。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数天,忽一日,见礼部挂出牌示,定期四月十八日复试新科贡士,入保和殿殿试分甲,二七日朝考,钦定等第授职。众新贵见了日期,齐到礼部学习仪注朝拜,至期考试已毕,各回寓所等候,缘圣天子下游江南尚未回朝,陈刘二军机系代摄国政大臣,是以权为主试,就命各王公部院,将各进士殿试宗卷,公同复览,分列三甲。次早,各新贵俱官服顶戴,礼部带领入朝行礼,叩谢皇恩华,然后依班站立静听轮唱。不一刻忽闻金殿传呼,一甲第一名状元严我斯系江南人,二名榜眼浙江人,三名探花山西人。二甲进士陈景升、三甲进士李流芳系广东人,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各授职已毕,当殿簪花,赐宴琼林,随即散班退朝,各回公寓,这且不提。

再说广东会馆众人,见陈李点翰林,何黄知县,立即带齐鼓乐,热热闹闹齐到皇城内迎接。陈、李、黄、何四位新贵骑了骏马,威风凛凛簇拥会馆而去。及到门前,鼓乐喧天,炮声震地,所有乡邻戚友齐来恭贺,开筵款客,自不必说,足忙了十余天,诸事方才停妥。又值武场放榜之期,又复沸沸扬扬,京城中十分热闹,那些武馆中伙头,各想争头报花红,预先走到兵部里用些小费,买通门路,听候名字走报。闲话少提,回表广东会馆众武举,各各欢喜齐集专候捷音。忽闻人声喧闹,报到李流芳高中榜眼,又报宋成恩、白安福同中进土,及后又报赵虎又到了,是时会馆中人十分大喜,见日下已报四名,大约还有一二名亦未可知,因此各人加倍喜悦,谁想广东科额只限数名,不能过额多中,直至揭晓之时,方且明白。

是时广东各武举在会馆迎宾送客,忙忙碌碌闹了些时。李流芳等四名新进士,殿试后授职,再写家书报喜。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十余天,兵部牌示殿试日期,各新进士闻知,至期齐集武英殿考试,众大臣挑选技勇超群者,进呈陈刘二大人复核定甲,然后命各进士朝考授职。广东李流芳与宋成恩,点花翎侍卫,赵虎拨归营用守府,白安福点蓝翎侍卫。武科状元系山东省人。各新进士授职已毕,退朝回寓。再说广东会馆内新贵白安福乃锦纶行内人。因前者胡惠乾在少林寺学习武艺专打机房,行内诸人被胡惠乾打伤性命,不知其数,安福见屡受其欺,所以转行习武,今日幸喜点了侍卫,谅必可以报仇,一来与行内众亡友泄愤,二则与锦纶堂争气,事非一举两得乎?惟是计将安出,当时再三思想,偶然想起妙计,连忙请了众乡亲及新科翰林陈景升、李流芳等出堂会议。各人询问安福有何大事商量。

安福道:“无事不敢惊动,缘弟本是锦纶堂行内人。前者因被胡惠乾欺压,经讼多年,其中冤抑事情,弟虽不言,众位亦定知详细了,即如弟之转行习武,亦欲一旦有幸,好与敝行出气,今藉老天开颜,成就功名,尚恐独力难支。故请诸公商酌,实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筹度万全之策耳。列公尊见如何?”陈景升道:“此事兄即不说,弟等素知胡惠乾凶恶,但未悉吾兄怎么设法?”安福道:“弟现思得一计,欲奏明某等告假回乡,祭祖省亲,并在锦纶堂建醮酬神。欲借重陈李二位先生名字文武联衔入奏。陈刘二军机系本科主试,与某等有师生之情,若见本章,必然询及锦纶堂建醮之事,弟即陈奏胡惠乾恶迹,恃势横行,官民畏惧,惟恐临时被其拦阻,酿成巨祸,故特明请谕旨,如蒙朱批允准,方敢举行。倘遇胡惠乾十恶不赦,再来闯祸,我等即禀明督抚,恳求拨兵卫护,胡惠乾虽强横,焉能亲我何哉?如此乃能争气也。”众人闻言,齐称:“妙计!果然高见不差。”安福拜谢。景升、流芳二位连夜商议,写定奏本,待明早入朝具奏,众人晚膳已过,各人回房安寝。

那陈、李二人商议妥当,连夜修起本章,一闻朝楼立鼓,连忙唤了家人,催请各位快些梳洗,赶急上朝具奏。是时文武五位新进士,一同前往朝房听候,忽闻钟鸣鼓响,即见内侍拥了二位摄政大臣临朝理事。百官朝礼已毕,只见黄门官说:“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尚未完,只见左班中闪出新进翰林陈景升,手捧本章,急步上前,又有右班中新进侍卫数人出班跪下,口称:“臣陈景升、李流芳、白安福、宋成恩、赵虎等有事启奏,恳请鸿恩,伏乞谕允,不胜欣幸,待命之至。”那陈刘二军机闻奏,即命内侍将奏章取来阅看,已悉各情,均宜允准,惟据称请假省亲,尚与例相符,至建醮酬神这些细事,何须上渎宸聪?那时白安福闻此谕言,急忙回奏道:“臣安福原系锦纶堂人,因被胡惠乾凶恶,连年扰累,以致损伤人命,闻言畏惧,逼得通行歇业,以避其凶,臣是以转行学习弓马,今幸邀天眷,侍卫内廷。臣等回籍,必定建醮酬神,又恐受胡惠乾恃强阻住,有玷朝廷官威,故特奏明请旨。”

陈刘二军机听罢安福所奏,说道:“有这样凶恶之人,地方必定受害。”随即批准本章,着礼部颁发文凭一道,准广东新科翰林、侍卫五人旋乡祭祖,建醮酬恩。如有土豪恶绅恃强拦阻,滋生事端。准该翰林等指名具禀督抚衙门,恭请王命,将该豪惩办,以做效尤,而挽刁风也,钦此,钦遵。白安福等领了护身文凭,即刻叩谢天恩,辞朝别驾,同回会馆,将来批允准各情,对各乡亲说知,然后着人雇定船只,随手收拾行李下船,趁着风色开行,夜即湾泊。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船已行了一月有余,所有险恶滩头,尽皆渡过,惟是尚须半月,才能到埠。幸他们每日在船内,论古谈今,说说笑笑,不觉寂寞。

忽一日,见船家报说已入西南地界,各人闻报大喜,即着家人预先收拾行李,免致临时匆忙,有遗失脱落之患。各从人领命,加意检点。不一日,船至羊城码头,将船湾泊停当,搭起扶手板,各人即着挑夫担齐行李,起岸回去,按下慢提。

再讲白安福回到家中,即命人通知众行友,闻知安福回来,十分欢喜,以为此次一定可以报却前仇,虽有十个胡惠乾亦无须挂虑。众人正在你言我语,忽见安福亲来会馆,各人急忙迎接,说道:“弟等受胡惠乾所欺,忍气已久,今日喜白兄钦点侍卫回来,想必能报胡惠乾仇恨矣。”安福道:“弟在京时,业已立定主意,兼得新科翰林的帮助,因此大众商量妥当,欲借名在会馆建设大醮,酬答神恩,那时胡贼闻知,定然生气,料他必不准我们会馆高兴。所以弟等奏闻朝廷,幸蒙批准,这就是奉旨建醮了,即如本省文武各官,不知此事便罢,若知此事,上至督抚,下至州县,亦必拨兵到来,护卫弹压,盖恐闹出祸端,他们亦有关系也。”众人听了这些言语,十分安心,速忙着人分头办事。立刻在锦纶堂会馆前搭盖棚厂,限期九月中旬,开坛建设大醮酬恩,不得延迟误期。

是时胡惠乾仍在西禅寺开设武馆,终日闯祸招灾,恃强凌弱,晚间出入,手提“专打机房”灯笼。附近居民,人人畏惧,个个心慌,兼之聚集狐群狗党,任意横行,殊无忌畏。今日闻锦纶堂会馆搭盖大棚建醮,十分热闹,美丽繁华,随即对各友人说道:“他们设此醮会,不知因甚事情?系何人担带,竟然不怕我们生事,他既如此大胆,待我胡惠乾放些厉害,与他们扫扫高兴,你等意下如何?”众人应声说道:“甚妙,若果如此,让他众行白费多金又不能成事,反被我等丢架,那时便显我们名声,谅他不敢与我们抗也。”胡惠乾道:“正是这个主意,今日我等齐到他们会馆,责成各值事,要他保护邻里平安,方准进行,如不肯担带,就立即拆棚,不准滋事。倘有哪个不允,即将他打破头颅,看他如何答我。”众人听了齐道:“趁着此时,即刻起行可也。”

此时乃九月初五日,会馆各人正在手忙脚乱分理事务,突遇胡惠乾率领一班无赖顽徒赶到会馆,言三语四,要各值理出来相见,又令搭棚工匠立刻停工,不准盖搭,如有不遵命令,我等即刻放火烧棚。是时数十匠人,正在赶紧加工搭盖,以期早日完工,不致误期。不料被他一喝,又不敢不遵,恐激怒他们,真个放起火来,连累街坊邻舍反为不美。不若我们暂且停工,待他两边讲妥,我等再来兴工,方免干系。众人商议定了,即时一哄散去,把会馆各人惊得呆了。

众值理等见了心中大怒,白安福急忙上前喝问道:“你等是何方来的?我们会馆建醮酬神,是件大事,与你无涉,何得擅自恃强阻止?甚属无理之至。”胡惠乾笑道:“你这厮敢不认得我了,我便是新会之胡惠乾,就是专打机房之太岁,你们行中,无有不认识我的。既然想设醮酬神,若能保得街坊无事,又无火烛之处,任你所为,倘有半些不妥之处,我就要把你会馆拆为平地,你担带得起,尽管做来,再有多言,叫他出来会我,待我取他狗命。你们识性,快快拆棚了事,如再滋事,莫谓我言不在先也。”即令众人踏步回西禅寺去了。把白安福等气得目定口呆,出声不得,眼光光看他们回去。众行友拥着安福等,回会馆坐定,压下了气,再作商量,道:“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尚被胡惠乾如此欺负,情难哑忍。”安福道:“不妨,胡惠乾等不过自恃凶恶,料我们不敢与他对敌而已,此次必须请齐陈李二翰林,联名在督抚衙门控告准了,再与他们理论,尚未为迟,目下断断不可与他争论是非,恐怕失了眼前威风,被人耻笑。”话完,即着家丁持帖往请陈、李两位太史。驾到会馆,白安福等急忙迎接入堂,分宾主坐下奉茶。茶罢,安福开言说道:“无事不敢惊动两位老师,因小弟拟敝馆建醮酬神之事,前者在京师已蒙尊驾联名奏准,今日突被奸恶胡惠乾,率领无赖等辈到来,逞刁恃强,不准举行,并将搭棚工友赶散,口出不逊之言。各友怒气勃勃,即欲与他相斗,见个高低,弟恐众人非他敌手,防有性命之虞,故此劝止各人暂时忍耐,不与较量,况系奉准上谕之事,何用自己出头招灾惹祸?因此敬请台驾到来商量此事,弟欲在督抚处递一陈词,说明胡惠乾等谋为不轨,将他们众凶拿办,以除民间大害。非独敝行诸友戴德,即万民亦受恩矣。未知太史公尊意然否?”

陈景升道:“若以胡惠乾多行不义,殊不为过,况这班凶徒,平日视杀人如拾草芥,不知悔过,实属死有余辜。”李流芳道:“据弟看来,此事实有大意存焉,盖胡惠乾屡次恃强,伤毙人命,指难屈数,必然恶贯满盈,鬼神差使他出来拦阻,故惹祸烧身,实属天欲收这班凶徒,是以假手某等耳,某等此次再不将他拿办,则后来之祸,更无底止矣。”安福道:“所虑不差,甚是在理,就请两位商妥禀词,明晨劳驾亲会督抚,当面交禀,更为机密,庶不致泄漏风声,被众凶犯走脱。”景升、流芳齐道:“极是,兄可出去,知会各友不可闹事,若胡惠乾再来吵骂,切莫理他,待禀准之后,再与他理论就是。”安福闻言,当即随后出来安慰众人一番,着令静候,切勿性急生事。众人领命不提。未知果是闹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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