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谭绍闻输银八百两,又几乎闹出官司,少魂失魄的到了家中。上的楼来,王氏问道:“在谁家坐了这大半日?”谭绍闻心不在焉,竟是未曾听着。巫翠姐道:“娘问你在谁家,怎的不答应呢?”绍闻道:“在东街绸缎店坐了。”冰梅道:“与大叔留的鸡儿鱼儿,吃也不吃?”绍闻道:“拿来。”冰梅与樊家捧了四器,放在桌上。绍闻举箸一尝,却也极为适口。

争乃心中有玻仍然咽不下去。只得拣一块鱼肉,抽了刺,给兴官吃;寻一个鸡胗肝儿,强逗着嬉笑而已。

吃毕,便去东楼一睡。因闷添倦,不脱衣儿,只睡到四鼓方醒。睁眼一看,西天月色晶莹,直射窗棂,方晓得天已大晴。

鸡声一唱,触动了白日所为之事,暗暗推胸,好难受的这个悔字也。

挨到天亮,只得起来梳洗。无情无绪还上碧草轩来。饭后时节,只见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小书札儿,送到轩上。谭绍闻接拆一看,上面写着:字启谭贤弟入目。套言不叙。昨日那宗事,此人已索讨两回。那人见小之辈,性子又粗,贤弟深知。可楚结了他,无使我作难也。千万!千万!

知名不具。

绍闻看完,早知是虎镇邦索债事。向小孩子说道:“我也与你写个字儿捎回去。”小孩子道:“我送这字是三十文钱。”

谭绍闻道:“我也与你三十文,你捎一封回书去。不然,那里便不知道你送到不曾。”小孩子道:“相公快写,我还要上街卖糖去。”谭绍闻取过一副花笺,写道:来谕已悉。自当急为楚结。但天色初睛,通衢皆是泥泞,容候三日后,如数以偿。谨此奉复。

名心印。

写完封缄了,递与小孩子,也与三十文钱,叫他持札回复。

到了夏家,貂鼠皮看见便道:“是一角白头文书,不用说了。”夏逢若道:“先行知会文书,然后解的饷来,也未可知。”

接书一看,原来是定期三日以后,貂鼠皮道:“要上紧些,怕久了走滚。赌博帐,休要太认真。”白鸽嘴道:“这样主户儿,输下一个不问他要两个,就是光棍家积阴功哩,那怕他走滚么?但事只宜缓,若太急了,他再遭就不敢惹咱了,岂不是咱把财神爷推跑么?”话犹未完,虎镇邦到了,向这两宗赌账的消息。夏逢若道:“这是谭宅来书,定期在三日以后哩。”虎镇邦哈哈大笑道:“就是三十日,谁说迟了么?当下他只要不撒赖,久后他只要不断赌,东山日头多似树叶儿,叫他慢慢的纳进奉。方不可一枪扎死杨六郎,下边没唱的戏了。但只是当下我要出差,往江南高邮去,大约两个月,才可完这宗事。你们慢慢的要,千万不可逼得紧了,打断了他的想头。我如今上老郭钱桌上,讲那宗饷银换钱的事,还抽一张旧押票。”众人以虎镇邦为建了头功之人,一齐送至大门而回。

貂鼠皮道:“适才虎不久那话,虽说的有理。但他是看透了这赌账不得三两日完账,他又上高邮去不在家,所以他叫慢慢的要。依我看,咱要赶紧为妙,一来怕小豆腐他大回来,要着就要惹气淘神;二来谭家这宗账先尽着要在手里,咱先多使几两。赌博账,谁定着官价哩,谁多使些,谁便宜些。”夏逢若道:“不错,不错,你说的是。再迟两三天,看他动静何如。”

细皮鲢笑道:“你们这光景,是半截强盗半截佛,那再干不了事。今日你就亲自去讨,只说虎不久儿执意不依,咱又不得罪他,有何妨呢?”夏逢若道:“您怎的不该去?”细皮鲢道:“俺几个说话俱不入耳,你与谭绍闻有神前一炷香,换帖弟兄,说话儿分外中听。”夏逢若道:“少不得我去走一遭。”貂鼠皮道:“这光景还去不得。”貂鼠皮一面说着,一面早把夏逢若脖项纽扣儿扯断。夏逢若道:“怎的说,怎的说,这是做什么呢?”貂鼠皮笑道:“苦肉计。你到谭家就说,你情愿三日后楚结,虎镇邦就一手攒住领,只说:‘为朋友的,要两刃斧儿齐砍着,为什么单单只晓得为盟兄弟呢?’几乎要打耳刮子。谭绍闻原是亲见虎镇邦昨日罗唣,如今不信,又如何不怕呢?你的话便好说了。”

言尚未已,小豆腐儿腰中偷了一百二十两银子送来。夏逢若等喜欢不尽,夸了句:“真正汉子家做事,一清二白的,毫不麻缠葛藤。”还要款留,小豆腐道:“家父有个信来,说今晚就到家。不敢多坐,回去罢。”众人拱手相送,好不亲敬。

小豆腐去了,貂鼠皮道:“咱把这银子拨出五十两来,换钱清白了酒务、面店的首尾,回赎珍大姐的衣裳,咱先伙分拾两。余下七十两,锁在抽斗内,等谭家银子到了,一搭儿同虎不久均分。余剩的,叫内边夏伯母抽了肥罢。”夏逢若果然分开五十两,剩下的放抽斗内锁讫。起身上谭宅来。

进的碧草轩,绍闻在椅子上睡着了。听的脚步响,一颤而醒。夏鼎坐下,拍了拍手道:“咳!贤弟呀,你昨日憨了?呆了?赢了他两个元宝,我不住使眼瞅你,想着叫你拔哨。你低着头只顾掷,高低叫他赢了七八百两。这银子他今日就要。我见了你的回书,定他三日期,狗肏的不容分说,抓住我的领子就要动手,说我偏向了烧香兄弟。多亏了人多手稠,劝解开了。贤弟你看,把我的纽扣子都扯掉了。这宗事,你看该怎的完结他?休叫他放屁拉骚的。咱以后再不惹他就是。”谭绍闻道:“委实手头没一分银子,竟没一丝法儿。”夏逢若道:“我若是手头宽绰,定要替你垫上一半。争乃我没个银皮儿,况且八九百两。白急死人。你到底想个法子清白他。”谭绍闻道:“你一向是知道我的,从不撒赖。但目下没一点法儿。你的智谋高,看该怎的生法,我都依从。”夏逢若道:“若说这七八百银子,等着当地卖房,至少也得半个月说合,那虎不久是不等的。若说典当古董玩器,衣服首饰,一来也没有许些,二来也不便宜从家中拿出来。看来这宗银子,要向街上赊东西,向当铺典当才好。久后赌博捣成官账,就好清还了。”谭绍闻道:“只要家中不知觉,不拘怎的我都依。”夏逢若道:“若要赊东西走当,这八百两银子,就得两千多两银子东西,才当的够。若是少了,估当的先不肯出价钱。平日还赌账的人,也有搬白布的,赊花包的,捆苇席的,牵牛拉骡马的,那不过三二十两银子交易,易的运动。这七八百两银子,若弄这粗硬货物,便得几十车,一发弄的声名大了,着实难看。依我说,要上绸缎店赊些绫罗缎匹,打造炉上赊赤金凤冠,珍珠店赊大珠子穿金冠的牌子,药室内赊些人参,只值钱的东西,又妙相,又当出价钱来。”谭绍闻道:“这也难行。赊绸缎,没有嫁娶的事;赊金冠霞被,我又不曾与家下挣下诰封;若说赊人参,俺家该说谁是病人吃药哩?赊出来,原易得当,只是去赊时,张不开口。”夏逢若道:“你说的也是。这可该怎的呢?”谭绍闻道:“你且回去,我自有酌夺。难说你没本事对虎兵丁说,叫他款我几天么?”夏逢若心下又膺记小豆腐送的银子,说道:“也罢么,我就回去,尽着我跟他缠。他再说打的话,我就要见他的将主哩。”谭绍闻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只与他私下和解,再休说官上动气。”夏逢若道:“左右是干系着贤弟哩,不然谁肯受他的气呢?”夏逢若起身要走,谭绍闻送出胡同口而回。依旧坐在轩上,好不闷煞人也。

读书只合守寒窗,散网缘何入匪场?

此日仍然添上闷,怎如寂寞只安常。

且说谭绍闻坐在轩上,心中左盘右算,这宗赌债难完。若说撒赖,那虎镇邦是个鲁莽兵丁,时候儿还不许迟,可见数目儿也不能短少的。且这宗银子,无处起办,若是说卖城内市房,乡里土地,那得有一说便成的主儿?若是说街上铺子赊货走当还赌债,怎的到客商边开口?不说原情,赊货何干?说了原情,商家未必肯拿血本与别人周旋赌账。若说家里装几个皮箱走当,母亲妻妾面前说个什么?且僮仆家人辈不成个看相。

左难右难,忽然一个短见上来。拍着桌子道:“不如死了罢!我见许多欠赌债的寻死上吊,想必就是我今日这个光景。只可惜我谭绍闻门户子弟,今日也走了这条路径。”忍不住痛上心来,暗哭了一常寻了一条大麻绳,缚在梁上面,向家中低声哭道:“娘呀,我闪了你也!”搬了一个杌子,站在上面,分开绳套儿,才把头伸,忽的想道:“我现有偌大家业,怎的为这七八百银子,就寻了无常?死后也叫人嗤笑我无才。”忽的又想道:“父亲临终时节,千万嘱咐,教我用心读书,亲近正人。我近今背却父命,弄出许多可笑可耻的事,这样人死了何足惜!”哭了一声:“爹爹,不肖子愿到阴曹受责也。”把足顿了一顿,狠的一声叹,将头伸入绳套之中,蹬翻小马杌子,早已昏昏沉沉,到了不识不知地位。

且说王氏在家中,忽然心焦起来。见天色已晚,儿子尚不曾下学。恰好邓祥照着一个灯笼,从楼院过去,王氏道:“邓祥,你去书房中看看大相公,天晚了,还不曾回来。或者往别处去了?”邓祥领命而去。德喜道:“我午后送茶去,把茶壶撇在书房内,我也趁灯笼取回来。”

二人进的园门,德喜道:“不知怎的,今晚我有些害怕。”

邓祥道:“走熟的地方,有什么怕?那书房内不是大相公走动么?”说着,早已到轩内,猛的见谭绍闻吊在粱上,把德喜儿早吓的掉了魂。好一个邓祥,全不害怕,放下灯笼,心头一急,膂力添上千钧,扶起杌子,站在上边,用力一抱,往上一举,那绳套儿松了,款款抱住,叫德喜道:“你休怕,还不妨事。你把椅子放的近些,我抱住大相公坐下,你好回家去叫人去。”

德喜儿向西间搬椅子,猛然看见老主人谭孝移背墙而立,惊道:“那不是老大爷么?”也不见答应,早把德喜儿吓的倒坐在地,爬不起来。邓祥道:“你胡说的是什么!那是灯笼照的你的影儿。你快搬椅子来。”德喜强为挣扎,拉了一把柳圈椅。

混身颤个不祝邓祥也觉怕将起来,争乃怀中抱着谭绍闻,无可放手,急道:“你把灯笼罩儿爽快去了罢。作速回去叫人,我抱定大相公是不敢放手的。”德喜儿得了这一声,往外就跑。

走的猛了,被门限儿绊住,往外一跌,直跌到月台上,将鼻子已磕破,流起血来。邓祥只是催,德喜儿也顾不得流鼻血,拐着一条腿,跑到家中。方进后门,便大声喊道:“俺——俺——俺大叔,吊死在后学梁上了!”楼上听的这一句,王氏、巫翠姐、冰梅一齐出来。德喜早倒在后门里哼着,前气不接后气,说:“俺大叔后学里吊死,吊死到后学梁上了!”这王氏哭了一声:“儿呀!”就上碧草轩跑来,进的门来,看见轩上有明儿,只听得邓祥喊道:“快来!”王氏早已身子软了,坐在地下,往前爬起来。巫翠姐、冰梅两个女人挽着,也捞不动。多亏老樊后边跟来,双庆儿也到了,搀上轩来。王氏只是“乖儿、乖女”的乱哭。邓祥道:“休要乱哭,搊起腿来,脚蹬住后边,休叫撒了气。你们慢慢的叫罢。”巫翠姐羞,叫不出来。冰梅扶住头,叫道:“大叔醒醒儿!大奶奶叫你哩!”兴官也来了,急道:“爹,你不答应俺奶奶,俺奶奶就要打你哩。”王氏跪下道:“若叫俺儿过来,观音堂重修三间庙宇!”

也是谭绍闻命不该绝,口中微有哼声,邓祥道:“罢罢罢,有了想望了。作速去姚先生药铺,取点吹鼻散来。前日关爷庙戏楼上吊死那卖布的,是姚先生吹鼻子药吹过来的。”双庆儿早已跑的去取药去了。少时,谭绍闻身上有略颤之意,邓祥道:“樊嫂,你搊住腿,总休放松。”双庆儿取的通关利窍药面儿来了,德喜儿忙在书案上寻了一支笔,取了笔尖儿,将药装入笔管,向谭绍闻鼻内一吹,谭绍闻面上欲作嚏状。又吹了少许,谭绍闻把头往前一起,打了半嚏。邓祥道:“不妨事了,奶奶放心罢。”

又迟了一大会,谭绍闻微有睁眼之意。邓祥叫道:“大相公,大奶奶在此多时了。”谭绍闻渐渐苏醒。看见家人都在面前,欲扭头而看,觉脖项疼的要紧,只得将眼珠儿滚着看,方想起自己是缢死救活的。见母亲拉住手儿,泪流满面,良心发动,强伸一只手,拉住母亲手儿,忍不住自己说道:“这样人你哭他做什么!”王氏道:“儿呀,你只会说话就罢了。我见你亲,你休死!我老了,你为我,你再休死了!”说的满屋人无不呜咽。

又乱了一会,谭绍闻全魂已复,离了邓祥怀中。这邓祥把浑身衣服,汗都浸透了。正是:个个人儿恶死亡,博徒往往好悬梁;只因势迫并情窘,寻出人间救急方。

此时巫翠姐、冰梅搀着王氏,邓祥、双庆儿搀着谭绍闻。

那德喜儿于先时众忙之中,只得仍到轩上,此时依旧罩上灯笼,提着在前引路。忽的一声道:“哎哟!那不是老大爷,又在厢房门外站着哩!”众人扭头往厢房门外一看,却没个影儿。邓祥道:“那是你的眼花缭乱,把人影儿当就大爷了。”谭绍闻顿了顿足,咳了两声。

一路回到楼上,这德喜大声哭起来,说道:“我是该死的人,我两三番见过大爷,想是我不得活了!”老樊道:“小孩子家,张精摆怪的,单管着胡说!”邓祥道:“德喜儿他不是说谎的。在后书房,我是不敢说,怕你们胆小害怕。我卸吊时,亲身见老大爷站在西墙灯影里,拍手儿,却不响。以后他回来叫你们时,我抱着大相公,听的嗟叹,仿佛是老大爷声音。起初我也害怕,后来怕的极了,也就顾不的怕了。德喜他全不是说慌,若不然,他放声大哭是图什么?”王氏道:“既是德喜见老大爷,想是他的阴灵不散,你们到前厅烧张纸儿,叫他休再出来吓孩子们。”惟有德喜不敢去。谭绍闻道:“想是我做下不成人的事,爹爹阴灵见怪,我该去前厅磕个头儿。”王氏道:“罢哟,这是他的灵柩放的久了,成精作怪的。以后只打算埋殡事罢。你今晚就在堂楼下内间睡,我伏侍你。”谭绍闻只得依命。

众人向前厅烧了纸,已近三更天气。德喜儿要随邓祥去睡。

原来蔡湘往南乡未回,德喜就睡在蔡湘床上。家内也各自安歇。

有诗单道谭孝移恍惚隐现的这个话:

父子真情脉脉通,山崩钟应理相同;

试看孝思肫诚子,僾见忾闻一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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