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正与珍珠串叙阔,新联一起儿光棍貂鼠皮、细皮鲢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鸽嘴早已透信于所约之人,那人披着褐衫,戴着大帽,拿着皮褡裢儿,冒雨进来。你说是谁?
正是那标营下兵丁虎镇邦。
且说虎镇邦是何来历。他原是个村农子弟,祖上遗有两顷田地,一处小宅院,菜园五亩,车厂一个。他学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车厂中开场赌博。人人夸他赌的精通,自己也仗着索讨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业,渐渐的弄到金尽裘敝地位。爹娘无以为送终之具,妻子无以为资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标营下左哨一分马粮。因膂力强盛,渐成本营头脑。
每日少有闲暇,还弄赌儿。只因赌棍们花费产业,到那寸丝不挂之时,那武艺儿一发到精妙极处,这虎镇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帅,那色子就成了虎镇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掷四,那绯的便仰面朝天;要掷六,那卢的便即回脸向上;要五个一色的,滚定时果然五位;要六个一般的,滚定时就是三双。所以前日见谭绍闻进夏逢若家,便要吃这块天鹅肉。因教场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闲空。今早公领一哨马兵粮饷,才要叫同伙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齐。忽的白鸽嘴送的信来,说谭绍闻自投罗网而来。这虎镇邦带了所领粮饷银子,做个照眼花的本钱。进的门来,把银子倾在桌面上,乃是六个大元宝。
因向夏鼎道:“前日输你五十串钱,今日就与五十两足纹。也不用称。”夏鼎道:“你领的兵饷,如何打发账?”虎镇邦道:“男子汉,大丈夫,赢了拿的走,输了送的来,才算得一个赌家。若拖浆带水,就不是汉子了。”一面说着,一面装起五个元宝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么,再赌一赌捞捞何如?”虎镇邦道:“昨年一遭输了二百两兵饷,卖了一个菜园、一处市房。我是不敢再赌了。”虎镇邦口中只管说,早已挣开夏鼎的手去讫。
夏逢若向谭绍闻道:“这可是街上所说的虎不久儿,赌的很低,所以把一分产业,弄的精光。又吃了粮,遭遭领下饷银,尽少要输一半儿。他适才见了你,是胆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谭绍闻一见六个元宝,眼中有些动火。”心内想着若赢到手里,还债何用弃产?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话,便看做真的。又加滛霖不休,心上嫌闷。又加上白鸽嘴三人同说伙证,谭绍闻发起昏来。便见那五个元宝,顷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只说道:“先就不该叫他走了。”
白鸽嘴道:“我去叫他何如?只怕他见了谭相公这主户人家,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来的。”谭绍闻道:“你就对他说,我也是个死眼儿,他多管是必来的。”谭绍闻这句话,几乎把白鸽嘴咥的笑出口来。貂鼠皮瞅了一眼,说道:“你去叫去罢,趁这会雨校”白鸽嘴走着,摇着头。唧哝道:“不敢来,不敢来。”
白鸽嘴尚未出门,只见虎镇邦回来,慌慌张张说道:“忘了大帽子。”夏逢若道:“你忘了怕怎的,天晴来龋”虎镇邦道:“我忙着哩。”夏逢若道:“不如赌一场,这五十两我也不要,改日另兑付还我。只要你赌一场子,我抽几串头钱,好过这连阴天。”虎镇邦沉吟一会,猛的拍着桌子说道:“我就输死在你这里罢!”夏逢若道:“输不死,输不死。”貂鼠皮道:“小弄。”虎镇邦道:“大弄,我就不敢。只是大雨下的,当下没手,该怎的?”夏逢若脸向谭绍闻道:“这不是一家儿。”虎镇邦道:“我怯生。”谭绍闻笑道:“我也不赌,我看您耍罢。”夏逢若道:“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交易,你算上一家儿罢。”貂鼠皮道:“赌博场的监赌神,天生的是一尊邪神,管情缠谭大叔,谭大叔定是肯赢的。”夏逢若道:“别的没手,你叫小豆腐去。”貂鼠皮道:“街上大雨中,没一个儿往来,你隔墙喊罢。”白鸽嘴道:“是个好家儿。就怕他大知道了。”
细皮鲢道:“他大没在家。雨头里,我听说他大在朱仙镇装四船黄豆,下正阳关去。”白鸽嘴笑道:“你真是说瞎话哩。他有黄豆,他还磨豆腐卖,他肯装船出门么?”细皮鲢道:“卖豆腐发迹有十年,已久不推磨子了。”貂鼠皮道:“十年不拐磨子,他儿子还有什么浆水呢。”细皮鲢道:“还是他大旧年一点汁水儿。可怜这个老头子,每日不肯吃,不肯穿,风里,雨里,往家里扒捞。还不知一日合了眼,是给谁预备的。”貂鼠皮扯住细皮鲢道:“你跟我出来。”到了小南屋里,貂鼠皮道:“咱今日要弄赌,你怎的说那一号正经话?你竟是一个活憨子!”细皮鲢道:“我忘了!我忘了!该打我这嘴,再不胡说了。”虎镇邦喊二人道:“是怎的了,我要走哩。”貂鼠皮回来道:“我今日把细皮鲢毁造了,改成撅嘴鲢儿。”夏逢若道:“不胡说罢,您收拾场儿,我去隔墙喊去。”
顷刻间,小豆腐儿拿着一个小布褡裢儿,一头装钱,一头装银子,撑伞着屐而来。夏逢若道:“这连我才够四家儿,还赌不热闹。况我与谭贤弟,烧香拨火的,也难过注马。怎的再生法一把手才好。只是雨太大,料这些小虫儿,都各上的宿笼。却该怎的?”白鸽嘴道:“委实近处没人了。”只见乌龟口中唧哝道:“我配上一家罢?”夏逢若道:“你要配场也不妨,只是爷们在这里耍,你站着不是常法,你坐下却又不中看。”
乌龟道:“咳!不吃这赌博场中坐的多了,怎的如今升到站的地位。”貂鼠皮笑道:“只要你有钱,坐下也不妨。”乌龟道:“我若输了,你把俺家的衣裳票儿,输一张递与我一张,我自己出钱回赎。”排场已定,还无钱可赌,夏逢若道:“老刁呢?你把方才虎大哥给我的元宝,我既当下不要,你且拿去,到老郭钱局子里,交与他,只搬他十串来。赎银子时,过十天加钱五百文。”貂鼠皮道:“夏哥,你去街上不拘谁的借,借他十串,过此时就还他。”夏逢若道:“我不去借。我有一个脾胃儿,若是打算着还人家,我就先不借了。这是我一生独得的秘诀。”貂鼠皮笑道:“好借好还,再一遭儿不难。”夏逢若道:“我断断乎不肯破戒。”大家俱笑。貂鼠皮只得拿着元宝,到郭家钱柜上,押了十串钱。用布袋包了,背的来。因此排开场儿,谭绍闻坐下,众人坐下,乌龟也坐下,摆开注马,大家赌将起来。
珍珠串儿听说汉子又赌,从后出来。见了他家男人,让将起来。乌龟道:“我输了,我丢不了房屋田产,我赢了,我得钱。”谭绍闻道:“我且回去,没有什么大输赢,不妨事。”
珍珠串听是谭绍闻劝解,回后边去讫。
这虎镇邦初掷之时,装痴做憨,佯输诈败,不多一时,谭绍闻赢了一百多两。出外解手撒尿,貂鼠皮跟着出来,说道:“大叔,何如?这虎不久是个整输家子,你放心只管赢罢。”
谭绍闻笑了一笑。虎镇邦看谭绍闻成了骄兵,大有欺敌之心,贪杀之意,趁谭绍闻出外,向夏逢若道:“使的么?”夏鼎道:“使的了!”谭绍闻解手回来,虎不久加上手段,弄出武艺,手熟眼快,不但满场的人看不出破绽,但凡各色武艺到熟的时候,连自己也莫知其然而然。半个时辰,谭绍闻把赢的输尽,又输了三百多两。此时谭绍闻心头添上一个急字,众人口头添上一个捞字。又一个时辰,谭绍闻输了八百两,小豆腐输了一百二十两。
正掷的热闹,忽然来了一个府堂革退老门役名叫姚荣。进来说道:“虎将爷发了财,吃一瓶儿!”虎镇邦掏了一百钱道:“你休要搅,拿去吃一壶。”姚荣道:“虎将爷好轻薄人,我不过说句笑儿,谁问你要钱么?你就当真的赏人一般,难说我住衙门人,从不曾见过钱么?”虎镇邦赢的几乎够一千之数,正想散场,恰好遇见这个叉儿,便掏出兵丁气象,发话道:“你那个样子,休来我面前抖威!”夏逢若道:“都是自己几个人,休歇了场儿,谭贤弟输的多了,捞一捞轻欠些儿。”虎镇邦把色盆一推,说道:“他跟你是一家人,这些古董话,叫我听哩!”姚荣道:“我是天阴了,闷的慌,闲来这里走一走,就落了这个没阳气!”虎镇邦道:“你这个忘八蛋子,嘴里七长八短,好厌恶人!”这一句骂得姚荣变羞为怒,伸手将六个毒药丸捞在手中,说道:“你也不是官赌!”起身就走。
貂鼠皮等几个人,怎肯叫他拿的赌具去,向前抱住乱夺。
虎镇邦道:“你这狗肏的,要不把我的赌首到抚按大老爷衙门,你就是个万代杂种羔子!”姚荣道:“这却赌不敢定。”虎镇邦赶上去一推,将姚荣推倒在泥里。众人夺了赌具,姚荣乱喊而去。
这原是虎镇邦见赢的数目多了,怕谭绍闻、小豆腐撒赖,故借这个造化低的,抖个威风。回来向夏逢若道:“我共赢了他二位九百二十两。汉子家干事,一是一,二是二,明日我就在此处等这宗银子。若是流脓搭水的,我这驴性子,有些粗莽,千万休怪。”夏逢若道:“你二位听着,休叫我开场的作难。”
谭绍闻与小豆腐无言可答。
只见貂鼠皮回来慌道:“不好了!姚门子带着一身泥,望府太爷衙门飞也似跑了。”谭绍闻听说此言,又把输银子晦气丢却,先怕弄起官司来。夏逢若道:“他若喊了汪太爷来,这就了不成。汪太爷性如烈火,就要滚汤泼老鼠哩。”虎镇邦道:“淡事。四十板子,枷号四个月,把我这份马粮开拨了,我正要脱身不当这户长哩。”装起五个元宝,说:“我有罪,失陪了。那一个元宝,你酌夺去老郭银钱桌子上回赎罢。”气昂昂的走了。
谭绍闻道:“刁大哥,你快去赶姚门子,休叫他喊下太爷。”貂鼠皮道:“你看虎不久这个狗肏的,恁样的强梁。姚门子一面笑,他就动恁样的大火,叫人家受也受不的,还推了一跌。咱干的是犯法的事,他还恁样撒野。依我说,咱去央姚门子,叫他给咱留点地步儿。”谭绍闻道:“刁大哥,咱弟兄们一向好相处,我不好意思出街,借重你替我留下姚门子,我改日致谢。”夏逢若道:“谭贤弟主户人家,怎好去央一个门役。咱去央他去,他是太爷改过的门役,他就未必敢胡喊。”
貂鼠皮道:“我来时,白鸽嘴已扯住他,往白小泉酒馆里去了。”
小豆腐见先前那光景,也不知什么时候,早抱头鼠窜而去。
只见珍珠串出来,让乌龟道:“咱还不走么?时刻闹出官司来,咱走着就不爽快了。”乌龟道:“二尺深的泥,往那里去?”
两口子争执未完,白鸽嘴扯着姚门子进来,夏逢若、细皮鲢、貂鼠皮跟着。谭绍闻看见,心中有了三分放下些儿。紧着起身让座,姚荣气忿忿的坐下。说道:“您适才可见了,我奉承他,倒奉承的不是了,满口将爷,就惹下他。他休要把人太小量了。三尖瓦绊倒人,我若不把他告下,把我姚荣名子颠倒过来!”貂鼠皮道:“你当初在衙门里,给人家干了多少好事。
谁不知道虎不久一个兵丁头子,与他较正的是什么。你消消气儿,咱弄个东西儿吃吃。”夏逢若正在那里整理散钱,不知十串钱怎的就少了一串。提出五百,叫白鸽嘴往街里办理饮食去了。
这姚荣只是发话,众人只是劝解。不多一时,白鸽嘴办理酒肉上来。这一起儿朋友,“切切偲偲”,摆满桌面。叫乌龟在南小屋烫酒。众人让姚荣首座,谭绍闻次座相陪,也把珍珠串叫出来陪酒。众人一顿好吃。惟有谭绍闻只吃两三箸儿,便不吃了,心中千头万绪,好生难过,只强呷了几杯酒。众人盆倾瓮倒向口中乱灌,都有了半酣光景,定要珍珠串唱曲子。珍珠串被强不过,向姚荣道:“你要把这场气儿丢开手,我就唱曲子儿奉敬。”姚荣道:“既然众人奉劝,难说都是向他的?况且有谭大宅的再三说合,我就把这口气咽了罢。”白鸽嘴道:“俺众人承情,大家奉一杯,珍大姐唱罢。”珍珠串只得润了娇喉,掉动香舌,用箸儿敲着桌儿,唱道:看中庭闪淡月半明——哼腔儿尚未完,只见乌龟在烫酒时,鼻儿闻香,唇儿咂美,早已吃的醉醺醺的,跳在院里发话道:“俺虽说走了下流,俺伺候的俱是王孙公子,儒流相公,难说不拘什么人,叫唱就唱?我一会跑到他家里,坐到他堂屋当门,叫他家里唱着我听哩!”
姚荣见不是话头,说道:“他这光景是醉了,我一生怕见醉汉,我要失陪,我去罢。是话儿再不提就是了,我是识好歹的人。”拱一拱手,说道:“讨扰!”一溜烟出门去讫。这乌龟睁着眼,口中还罗唣不清。
且说谭绍闻见姚荣去了,把喊官的怕情打叠起,却把输银子的事上的心来。觉着吃的东西,只翻上喉咙来,咽也咽不下去,说道:“我要走哩。”珍珠串那里肯放,谭绍闻道:“我竟以实告,输的多了,委实难过。我回去去打兑银子,好还他。”
那乌龟看见谭绍闻要走,一手扯住道:“休走哩,再赌一场子。我明日开发那兵丁头子,好便罢了,若是不依我的话,我扎他一顿刀子!”珍珠串见汉子醉了发疯,只得让道:“叫你烫酒,就偷吃的恁个样儿,还不去睡!朱仙镇吊在梁上打的是谁?”
乌龟丢了谭绍闻,就要打珍珠串儿。谭绍闻得空儿,也顾不得雨衣,穿了一对泥屐儿,回家去讫。
众人把乌龟关在南小屋里,任他打门撞墙,不理论他。少时,也就睡倒地下。众人才商量,明日怎的叫虎镇邦讨那银子,怎的均分话头。
正是:
堪惜书愚入网罗,悔时只唤未如何!
殷勤寄语千金子,可许匪场厕足么?
学生定要择地而蹈,宁可失之严,不可失之纵也。试看古圣先贤,守身如执玉,到临死时候,还是一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光景。难道说,他还怕输了钱,被人逼债么?提耳谆言,不惮穷形极状,一片苦心,要有福量的后生阅之,只要你心坎上添上一个怕字,岂是叫你听谐语,鼓掌大笑哉!诗曰:草了一回又一回,矫揉何敢效《瓶梅》;幼童不许轩渠笑,原是耳旁聒迅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