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范肖之死——他的死因——葬礼的筹备——司科提·布里格斯委员——他拜访了牧师——司科提出不了牌——牧师迷惑不解——两人开始明白——“只剩九点,全打出去了”——巴克·范肖公民——怎样“摇你母亲”——出殡——司科提·布里格斯成了主日学校教师。

有人说过,为了了解一个社会,必须观察它的殡葬习俗,了解人们以最隆重的葬礼埋葬的是哪一种人。我说不清在我们的“繁荣时期”最隆重的葬礼是始于哪个阶层,是最著名的社会慈善家还是著名的流氓——大概这两个主要等级或强大的社会阶层都同等地哀悼他们的杰出的死者;因此,毫无疑问,我引述的这位哲学家在对人们作出评价之前,有必要看看弗吉尼亚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葬礼。

巴克·范肖的葬礼极为可观。他是一位著名的公民。曾“杀过他的伙计”——不是因为别人冒犯了他;的的确确,而是为一位力单势薄的陌生人打抱不平。他有个豪华的酒店,还有个漂亮的配偶,大概未经正式离婚手续便遗弃了。他在消防队担任高级职务。逝世时,举城悲痛,尤其是广大的下层社会。

调查表明,巴克·范肖患了严重的伤寒,神志不清时,曾服过砒霜,用枪打穿身体,割破喉咙,从四楼上跳下去摔断了脖子,陪审团悲伤、落泪,——但尽管悲伤却不丧失理智——经过适当地考虑,下了结沦,死亡是“由于上帝的造访”。要是没有陪审员,世界会成什么样子呢?

葬礼的筹备十分豪华。全城的车辆雇佣一空,所有的酒店肃穆致哀,城里和消防队的旗帜一律下半旗,全体消防队员受命身着制服,他们的消防器械披戴黑纱。现在——让我顺便提一下——由于这块白银之地上住着地球上各民族冒险家的代表,每个冒险家都带来了他那个民族或地区的方言土语,这种土语的大混合便使内华达的土语成为世界上其他任何地区前所未有的、最丰富多彩、最变化莫测的土语,大概只有加利福尼亚“早期”矿区例外。内华达的语言就是土语。离开土语难以布道,也不能为人理解。象“你可打包票”,“哦,不,我捉摸不会!”“爱尔兰佬不中用”,以及一百多个别的短语都十分平常,会从说话者的嘴里不知不觉地溜出来——常常和眼下正讨论的话题毫不相干,挨不上边,结果毫无意义。

在对巴克·范肖进行验尸之后,召开了一次短发兄弟会。在太平洋沿岸,不召开群众大会,不统一思想,就什么也干不成。大会通过了举行哀悼的决定,选出了各种委员会;从中指定一位委员去拜见牧师,这是个刚从东部神学院毕业的新手,文静、和蔼而风趣,对采矿这行道还很陌生。“司科提”布里格斯委员拜见了他;牧师事后谈起这次造访,颇值得一听。司科提是个个头魁梧的粗人,在重要的公事场合——如给委员会办事时,他通常的衣着是戴一顶救火头盔,穿火红的法兰绒衬衫,腰间绑着根特制的皮带,上面别着个板手和左轮、外衣搭到膀子上,裤脚塞进靴筒里。他和那面色苍白的神学院学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顺便提一下,公平而论,司科提热心肠,够朋友,只要有可能避开,从不参与任何争吵。的确,一般说来,无论司科提参与的哪一次斗殴,调查结果起因都不关他的事,而是由于天生的好心肠,他才主动投身进去,助了吃亏一方一臂之力。他和巴克·范肖是多年的知心朋友,经常一起吃冒险的“家常便饭”。有一回,他们看见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打架,便脱掉外衣扑进去,加入了弱的一方,好不容易才取得了胜利,转过身来一看,发现他们帮助的那些人早就溜了,不仅如此,还偷走了他们的外衣!还是回过头来说司科提访问牧师这件事吧。他执行的是件悲哀的差使,这时他那张脸就是一幅悲哀的写照。他在那位传教士面前坐下来,把他的消防头盔放在牧师鼻子下那份未写完的布道手稿上,从帽子里面抽出一张红丝手帕擦着额头,凄楚地叹了口气,这就表明了他的来意。他硬咽着,甚至还掉了眼泪;但他仍然努力控制住声音,伤心地问道:

“你就是隔壁开福音铺子的那个家伙吗?”

“我是什么来着?对不起,我相信我没听懂。”

司科提叹了口气,硬咽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看,俺们碰到了点麻烦,伙计们捉摸可能你会拉俺们一把,如果俺们找你的话——就是说,要是俺搞对了,你就是隔壁那个神学店里的老板吧。”

“我是羊群的牧人、羊栏就在隔壁。”

“哪样?”

“我是一小群信徒的心灵的顾问,他们的圣堂就挨着这些建筑。”

司科提抓着头皮,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你简直在吓唬我了,伙计。我捉摸,我吊不起主牌,放弃坐庄。”

“怎么?请原谅,你说的什么呀?”

“呀,你简直占了俺的上手。要不咱们俩都占了些上手。你不糊弄俺,俺也不糊弄你。你看,有个伙计交了饭票,俺们想要好好地打发他。俺这次来就是要弄个家伙给俺们动一动下巴,美美地送他出去。”

“我的朋友,我似乎越弄越糊涂了。你的意思我一点也不理解。你是不是能够说得简单点?开始我认为我听懂了,结果我是在打瞎摸。你说得有条理些,不堆砌那么多碍手碍脚的哑迷和比方,事情不是要好办些吗?”

又是一阵沉默,再次进行考虑。接着,司科提说:

“俺只得放弃叫牌,我判断。”

“怎么?”

“你的赌注超过了我,伙计。”

“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你最后那点暗示就足够了——就是那个意思。俺既不能出王,又出不起同花。”

那教士困惑不解地倒进椅子里。司科提头枕在手上,沉思起来。不一会儿,他的脸突然亮了,虽然悲伤却很自信。

“俺现在想起来了,这一下子你就好办了,”他说。“俺们要个讲福音在行的。懂吗?”

“一个什么?”

“讲福音的行家,牧师。”

“哦!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就是个传教士——一个牧师。”

“这就对了!你看俺象个瞎子一样摸来摸去,就在这儿搁下吧!”——他伸出只粗壮的爪子抓住牧师的小手摇了一摇。表示那兄弟般的同情和热情的感激。

“这就对了,伙计。咱们从头来吧,你别介意我抽一下鼻子——因为俺们给麻烦压倒了。你看,有个伙计垮杆儿了。”

“垮什么了?”

“垮台了——认输了。你明白。”

“认输了?”

“是的——翘辫子了——”

“哦——他到那个人们有去无回的神秘的国度去了。”

“回来!俺捉摸他回不来了。伙计,你说的啥。他死了!”

“对,我明白。”

“哦,明白了?俺还以为你越来越昏了呢。是啊,你看他又死了。

“又死?什么,他以前还死过吗?”

“以前死过?没有!难道你捉摸人有猫那么多条命吗?但你可以断定这回他是死硬了,可怜的老伙计,俺但愿见不到这一天。俺找不到比巴克·范肖更好的朋友了。俺知道他的根根底底;俺认识了他这个人并且喜欢上他这个人,俺和他难分难舍——你听俺说。随便把他带到哪里,伙计,这矿山上也找不到比他更棒的人了。从来没听说过巴克·范肖不够朋友。现在完了,你知道,全完了。没有用了。他们已经抢走了他。”

“抢走了他?”

“是啊——死亡抢走了他。啊、啊、啊,俺们只得松手放他走了。当真的。这世道真艰难,不管怎么说,不是吗?不过,伙计,他是条好汉!你要是看到过有一次他发作时的样子才好呢,他是个棒小伙子,眼睛象玻璃一样!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再让他准备一下吧,给他机会,让他去卖力气吧,瞧他垮掉衣服一头扎进去,那才真妙呢。他是会出气的最坏的贼儿子。伙计,他在那个上面!在那个上面他比印第安人都棒!”

“在那个上面?在什么上面?”

“在打枪上。在肩膀上。在打架上,你明白。屁也不在乎。请原谅,朋友,离你这么近骂了句怪话——不过,你看,来搞这么个事,我紧张得要命,什么事情都要说得那么文绉绉的,浑身不自在。不过,咱们还是把他丢开吧。那倒没有个啥,俺捉摸没有。好了,如果俺们能请你帮忙把他栽入土……”

“为死者作祷告吗?参加殡葬吗?”

“殡丧(葬),很好。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俺们那个小小的打算。俺们要不惜一切来办这件事,你知道。他从来就很讲究,所以你可以断定他的出殡就不能窝窝囊囊——棺材上要嵌银块,柩车上插六片羽毛,车厢上坐个黑人,穿胆汁色衬衫,戴高筒礼帽——你觉得这怎么样?俺们还要顾到你呢,伙计。俺们会好好安顿你的。给你一辆马车,你要什么,就划(开)张单子来,俺们会准毕(备)的。俺们给你弄了一套顶呱呱的房子住在一号的宅院里,你别害怕。如果你不卖哑巴的话,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吹你的喇叭吧。好好地打发巴克,越棒越好,伙计,不管哪个认识他的人都会告诉你他是矿区最棒的人。怎么夸奖他也不算过份。他从来看不惯那些不顺眼的事。为了使全城平平安安,他比谁都干得卖力气。俺就亲眼看见他十一分钟揍倒了四个墨西哥佬。如果要收拾一件事,他不会倒霉找人去干,他会一头扎进去,自己干。他不是个天主教徒,几乎不是。他瞧不起他们。他爱说‘爱尔兰佬不中用!’尽管这样,当有人的权力被—一或者说当有些流氓霸占天主教坟地时,他就去找他们算账!他把他们打发了!俺就在场,俺亲眼看见的。”

“那的确不错——至少动机是好的——不管那行为严格说来是否说得过去。他的宗教信仰都死了吗?这意思是,他是不是觉得依赖或者忠于一个更高的权威?”

一阵思索。

“我捉摸你把俺弄糊涂了,伙计。能不能再说一遍、说慢点?”

“嗯,简单地说吧,他是否,或者说他是否曾经和任何非世俗的机构有过联系,并且以自我牺牲精神献身于道德利益?”

“只剩九点了——把它们放到那条巷子去吧,伙计。”

“你说的什么呀?”

“哎呀,你把俺整惨了,你知道。每次你提着腔调,我都抓了瞎。每一次你一拖腔拖调,你满意了,我倒是屁也不懂。咱们重新开个头。”

“怎么?重新开头?”

“正是”

“好极了。他是个好人,并且——”

“这个—一我懂;别插嘴,让我扳着手指头数一数。一个好人,你说是吗?伙计,这名声最恰当了。他是个最好的人—一队计,你可以信得过他。他能打得过美国任何一个和他一般高大的蠢家伙。上一回选举,骚动还没有发生,就给他镇住了;大伙儿都说只有他才镇得住。他一手提板手,一手提喇叭,轻轻松松地溜进来,不到三分钟,就把十四个人干干净净地打发了。还没有哪个来得及动动拳头,他就把那场骚动了结了。他总是赞成和平,他宁愿要和平—一他不能容忍动荡。伙计,他的死是本城的一大损失。要是你就这么说,公公平平地对待他,伙计们会欢天喜地的。有一次,爱尔兰人用石头砸美以美主日学校窗子那一回。巴克·范肖自告奋勇关了酒店,提两杆六发猎枪,把守着主日学校。他说,‘爱尔兰佬不中用。’他们果然不中用,他是矿区最棒的人,伙汁!方圆十八县,他比谁都跑得快,跳得高,打得重。灌得进更多燥辣味的威士忌,还不会吐。把这也说出去,伙计—一这比什么都更使小伙于们高兴。你可以说,伙计,他从来不摇他妈。”

“从不摇他妈?”

“正是——随便哪个小伙子都会给你这么说。”

“嗯,不过为什久他应该摇他妈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有的人就这么做。”

“不会是有地位的人吧?”

“自然,平平常常的人就这样。”

“依我之见,对自己亲妈妈的人身施行暴行的人,应该——”

“别说了,伙计;你把球完全打斜到线外去了。我要说的是,他从来没有抛弃他娘—一你不明白吗?真的没有。他给她一座房子住,在城里,还有许多钱;一直照顾她,服侍她;她出天花的时候,要是他没有熬夜,服侍她,俺该死—一!请原谅俺说这话,它一跳就出来了,对你阁下真太突然了。你彬彬有礼地对待我,伙计,俺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感情,俺不是那种人。俺觉得他真棒。俺觉得他是个正直的人,伙计,俺喜欢你,哪个不喜欢你俺就揍他。俺要把他揍得和去年的死尸没有两样!就在这儿搁下吧!。

殡葬完全合“小伙子们”的心意。弗吉尼亚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排场的葬礼。插着羽毛的柩车,奏哀乐的铜管乐队,市场停业,下半旗,一长列身着丧服的黑社会成员,军队,消防队,饰着黑纱的消防器械,一车又一车的官员,坐车的和步行的市民,在街上缓缓行进,把一群群看热闹的人吸引到人行道上,房顶上和窗口旁;以后许多年,弗吉尼亚城里任何豪华排场的等级,都得用巴克·范肖的葬礼相比较才能确定。

司科提·布里吉斯又是抬棺材者又是送葬者,在葬礼中占了个显要的地位,当祷告结束,超度死者灵魂的最后一句祷词的话音刚落,他低声地,但是动人地答道:

“阿门。爱尔兰佬不中用”

这回答大部分显然不恰当,大概是为了怀念已故的朋友而表示的谦恭的颂词;因为司科提曾说过,这是“他的话。”

后来,司科提·布里吉斯取得了弗吉尼亚流氓中唯一皈依宗教者的好名声;很显然。出于天生的高贵品质,为弱者打抱不平的人是塑造基督教徒的好材料。他成了基督教徒,既不会减少他的慷慨,也不会削弱他的勇气;恰恰相反,只会给前者以理智的指导,给后者以宽广的天地。如果他在主日学校里教的那个班比别的班进步快,这件事奇怪吗?我认为并不奇怪。他对那些启蒙的小家伙讲话,他们听得懂!在他死前一个月,我有幸听他“不看书”对学生讲约瑟夫与教友的精彩故事。我请读者去想象那是个什么情景,故事伴随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方言土语从那位庄重、热诚的老师嘴里说出来,小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这说明他们和他一样不明白,神圣的礼仪正遭到粗暴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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