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在美国公使馆度过的,过得非常愉快。不过想到接下去的一天又将到宫中去过,我还是很高兴。对太后的研究现在对于我就像是一部惊险小说那样,总不忍放下,即使不得不放下了,也盼着尽快再拿起。她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到宫里之前,有关她的书报传言我看得、听得非常多,可是没一件与实际情况对得上号的。她的个性是那么有魁力,那么不同寻常。她的魁力并非心血来潮时才有,而是一贯如此。她是那么体贴周到、善解人意,对她周围的人好像是真正的好。我至此已是近一个月与她天天接触了。我并非仅仅在为她画像时见到她,而是大半天都跟她呆在一起,开始放任自己对她的倾慕了。我要是看不到她,就会感到这一天淡而无味——她真是太有趣、太迷人了。她是不可穷尽的,身上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可供研究,真可谓永恒的女性的具体化身。她又是孩子又是女强人。她进朝会大殿,花三小时处理国家大事,然后或近或远地走走,对最最简单的娱乐有孩子般的兴趣。她坐在御座房里跟她的女官们聊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时装在黄缎盒里的公文到来,太监屈膝呈上,于是她的脸上立即严肃、专注起来,于是她皱起眉头变成了政治家。过一会儿,经考虑,她就此公文下达了相应的旨意,于是再次成为女人,将关注投向了她的花、她的服装、她的珠宝首饰。

一位著名的法国人士曾这么评论慈禧皇太后:“C’est_ieseul_homm_de_la_Chine.”。说到高人一等的智力和决断力,她比之男人并无丝毫逊色。不过我最有机会研究的,不是她政治家的一面,而是她作为一个处于私生活中的女人。对于这一研究我有着得天独厚的机会,我看见她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她引人注目。她对待宫廷女官们一视同仁。她有她偏爱的人,但她绝不允许她们爬到自己头上,也不允许她们干扰自己的判断。虽说她的随从们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发表过与她相反的观点,虽说她对他们发表的意见总是十分虚心地加以采纳,但看得出来,没人能强加于她,她对他们的真正观点一清二楚,她有很强的天生洞察力。

我惊讶地发现太后被宫廷女官和她的随从们尊崇到了何种地步。她最喜爱的称号,也为近臣们所称呼得最久的,是“老佛爷”,这显示他们给她注入了神性。联军占领北京时,朝廷避到了西安府,太后和皇上备受艰难,但是十分勇敢地忍受着。从西安回銮之后,近臣们给了太后一个较为亲切的称号:“老祖宗”。宫里的皇上、皇后以及公主们都是这么叫她的,她也允许我对她这么称呼。

我第二次去三海那天,我们一到,对太后行了礼之后,就坐上轿子去了蒙古王的大殿。这是三海东北部一座宏大的殿堂,与太后和皇上各自的宫殿都隔着一定的距离。它像通常的宫殿一样只有一层,可是几乎高达40英尺。里面很宽敞,只有几张龙书案和椅子,没有摆设和别的家具。后面是高起的丹陛,有几级台阶可以走上去。丹陛上放着一张漂亮的古旧宝座,宝座上方是两块书有汉字与满文的巨大的黑色大理石牌匾。这大殿只是在蒙古王一年一度带着几百个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地来京朝贡时用作接待场所。出大殿后门是个院子,四周的房子较小,是作为蒙古王的随行人员的朝房的。

从大殿出来,我们又坐着轿子沿湖畔而行,过了白石桥,远远地来到了著名的九龙壁所在地。大多数中国人的宅子大门外都有一种石屏风,叫作“照壁”,上面常常画或是雕条龙,据说是驱邪的。但这迷信到了中国皇帝那里好像就行不开了,因为我从未看见皇宫内苑任何房子的大门前竖有龙壁。也许恶鬼不敢近天子之身?也许皇室的一切东西上那张牙舞爪的双龙已足以保护皇宫?三海的九龙壁本来一定是外面的宫室庙观的一部分,咸丰皇帝决定将三海修建成居住的地方并加以扩充时连带着并人了皇宫内苑的。北京有许多外国人还记得,现在处于宫廷之内的那座比例匀称、造型精良的美丽的白石桥,过去人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的。不管九龙壁来历如何,现在它毕竟是在皇宫之内了,只不过是在没人的地方——而不是任何住宅之前,所以并未起到“照壁”驱邪的作用。这汉白玉的九龙壁非常漂亮,细部雕刻得十分精美,线条和总体构思都不错。

我们的时候太后也已经退朝回来,正在处理日常琐事。太监将一篮篮上好的水果拿给她过目,这是每天都往宫里送的。其中有一篮亮晶晶的葡萄,她看了很是喜欢,对着光亮捧起一串,说声“色儿好果子就更有味”,取下几颗尝了起来。接着她用午餐,我们到廊上加入了皇后和公主们。这之后我们又在这漂亮的御座房用午餐。与皇后和宫廷女官们一起吃饭这时变成了欢乐的重聚。太后每天要我们在她的餐桌上午餐或晚餐,我很少在自己房间里吃饭。我舍弃了刀叉,学习使用筷子。我觉得它们在中国女官美丽的手上翻动时实在是太好看了。虽然我从未将它使用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但觉得这种优美的餐具非常适合于在食用中国食品时使用。它们被成双作对地捏在手掌中,仿佛两根魔杖似的,在我看来比力叉优美得体得多。女官们见我费劲地学用筷子,又凡新的菜肴每样都想尝一下,都好笑起来。她们每个人都让我尝尝她们自己最爱吃的,还试图教我这些美味佳肴的中文名字。我发这些音十分吃力,有时还把菜的名字张冠李戴,这有时会使全桌的人一阵阵大笑。这种笑乐常常被太后听见,我们餐后进入她的内室时,她会问我们笑些什么,有时候她就说:“柯姑娘说什么了?”

我第二次去三海那天,午餐几乎还未结束,备轿兜风的旨意就下了。天开始下雨,气候凉嗖嗖的。可是太后已决定在这个时候散步,只要她能够付诸实施,从来没什么东西会干扰她的计划。不管天气多么恶劣,她计划好了的户外活动从来没有因此停止过。所备的轿子是敞轿,一如这天是晴天似的。太后和皇后坐上黄轿,她们的侍从太监打开帝后专用的巨大的黄伞;皇妃坐在橘黄色的轿子里;公主们和我们其他人坐的是红轿,我们的太监在我们头顶撑起了红伞。太后、皇后和公主们都穿着日常颜色鲜丽的衣服,太监身上绣得花团锦簇的节庆服装还未换去,轿夫的衣服也仍然是大红色,这些人加上打着红、黄两色大伞的红黄两色轿子,组成一串别致的队伍,色彩鲜明地穿过数个院落,进了花园。

太后喜爱大自然的每个时期,喜爱每一种天气,可我觉得她仿佛是特别喜爱雨。她有一次说过雨叫景色变得诗一样,弄得它朦朦胧胧的,洗去了所有的缺陷。北京干旱少雨,这一喜好很可能与此有关。太后兴致非常之高,但她对雨的偏爱却未能得到宫中别的女官的认同,所以她们在进行这些雨中兜风时从来就没有表现出什么兴高采烈。太后喜欢行动迅速,只要她领头轿夫总是一路跑步。我们疾行了约15分钟,轿子突然停了。我眼睛四处张望,想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我们是在露天里,附近没有任何蔽风遮雨的地方,雨又仍在下着。结果意外地发现太后已经出了轿,正向石板路旁边一个葫芦架走去。

葫芦很受中国人重视。它象征着富饶和兴旺,是太后特别心爱的东西。那些栽种在皇宫之内的久已闻名,全国都称之为“大内葫芦”,可是在慈禧皇太后统治的年代里经精心培育和照管达到了比以前更大的完美。葫芦的样子只有一种,是上下两头同样大小,当中由细脖子连着。可是它们大小各异,从1英寸到12英寸的都有,而1英寸的较之大尺寸的一样完美。葫芦长在约7英尺高的棚架上,藤经过极为小心的修剪,以便使这种被视为珍宝的果子尽可能好地发育成长,以及得到足够的光线和太阳。

太后在泥泞中走向葫芦架,鞋下6英寸高的白色小山羊皮鞋底深深地陷入浸透雨水的松软的泥土。太监们为她遮雨没遮成,而她旁无他顾地一直往前走,不久就到了葫芦架底下。她试了试几个葫芦,看看是否熟到一定程度了。因为这东西只有在某个时间才能摘采,不然就干不透。看了些试了些之后,她叫人采了几个,然后回到轿子里。当然,在太后停下来的时候,皇后和其他女官也走出了轿子。幸好她没叫我们同她一起到葫芦架底下去,可是我们碍于礼仪不得不站在石板路上。这不像去葫芦架那段路那么泥泞和不舒服,但也湿得一塌糊涂。太后上轿之后,我们舒了口气,也重新坐进自己的轿子。轿子里虽说同样无遮无掩,但我们体会到东方谚语中的“坐比站好”等等实在是很有道理。

又过一刻钟,轿夫再次停下。我们又到了一个葫芦架前。太后走出轿子,在葫芦架下像上回停下时一样对葫芦仔细而关注地观察起来。这时大雨正倾盆而下,但太后的兴致似乎与雨水的大小恰成正比。女官们不得不再一次走出轿子,垂头丧气地站成两排,太监们使劲在她们上方撑起红伞,脸上还竭力做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太监在服侍别人时是不能替自己撑伞的,现在他们鲜丽的服装已粘成条条,无力地吸附在身上,帽上悦目的羽毛也变得水淋淋了。中国贵妇人们脚下有2英寸高、蒙小山羊皮的软木鞋底,脚得以不湿,可我穿的是薄薄的小山羊皮便鞋,已是完全浸透了水。不过垂头丧气的女官加淋成落汤鸡的太监,这幅图画实在有趣,我忘了自己的不舒服,对此大大地乐上了一乐。队伍接着又经过几分钟的疾行,雨还是没停,于是太后下令掉头前往接待蒙古王的大殿。宫门大开,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蔽风遮雨的地方。

一张黄缎椅在丹陛之前放了下来,太后坐下,叫把她采的葫芦拿几个来。她为自己挑了一个,给了一个给她的第一侍从女官四格格,又递了一个给总管太监李某——他们两人都是刮葫芦的好手。一片带快口的竹片送了上去,太后开始刮去她挑的那个葫芦的表皮,她要我站近些看她刮,因为这要干好是非常不容易的。她刮得肯定不错,看她漂亮的小手执片竹片优雅地前后移动,将表皮清除得干净而又利落,真是非常有趣。虽然她的注意力显然是完全放在刮葫芦上,她还是问我前一天玩得高兴不高兴,问我觉得三海怎么样。她叫我看宝座后面牌匾上的题辞,说那是满文和汉字,指出它们形式上的差异,还谈到这两种语言的不同之处。她说她觉得外国入学满文比学汉语容易,因为满文有字母表,构造的方法较像欧洲语言。过一会儿太后回过脸去跟别的人说话,我就按照宫中的习俗赶紧退了下来。我们走出来,加人了皇后和公主们,她们此前已退出了御座房,正歪在后面一个房间的卧榻上喝茶抽烟。在蒙古大殿休息了一个钟点之后,雨停了,我们怀着比刚开始时高兴了许多的心情把这次兜风继续了下去。太后遵守诺言,领着我在三海的花园里作了次散步。

晚餐之后,我们坐船过湖,来到宫门外。一些弓箭手正在这里操练弓箭。在中国箭术仍然是十分盛行的月箭手箭术精良的话,会很快在军队中得到晋升。箭术还被满洲贵族青年当作一个体育锻炼项目。据说它能锻炼目力,对于胸腔和手臂的强健发育也大有好处。中国人对射箭时的姿势相当重视。他们直挺挺地站着,胸脯高高挺起,头仰着,弓与箭的角度和位置严格遵照规定。要是姿势不对,不管箭射得如何货真价实也没有用。我在轿子里看着他们操练,直至宫里响起“日暮传呼”声。传呼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直传到宫门口,于是宫门上庞大的铰链开始转动,直到最后宫门砰的一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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