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人忙于赌博,另外一组忙于哭泣,无人回答。

“喂!到底怎么了?”

小次郎走到仰躺且双手掩面的菇十郎身边。

“啊!是师父。”

菇十郎和其他人急忙拭去眼泪,擤去鼻涕,坐起身子。

“我们不知道师父来了。”

大家觉得很难为情,赶紧上前打招呼。

“你们在哭吗?”

“不,没什么。”

“真奇怪,小六呢?”

“跟着老太婆后面到师父您那儿去了。”

“我那儿?”

“是的。”

“奇怪,本位田的老太婆到我家里做什么?”

另外一组正在赌博的人看到小次郎,便急忙散去。而和菇十郎一起哭泣的其他人也悄悄走开。

菇十郎告诉小次郎昨天在渡船口碰见武藏的事。

“碰巧老板正出门旅行,大家商量的结果,还是去找师父您比较好,所以老太婆才急着去找您。”

一听到武藏的名字,小次郎眼睛一亮。

“这么说来,武藏此刻人在贩马街喽?”

“不过,听说他已离开客栈,搬到磨刀师耕介的家里去了。”

“哦!这就奇怪了。”

“何事奇怪?”

“我的爱刀‘晒衣竿’正放在耕介那里,准备叫他磨呢!”

“啊!师父的那把长刀——这可真是奇缘啊!”

“其实,今天我出来就是想说刀可能磨好了,正要去拿呢!”

“您去过耕介的店了。”

“不,我先来这儿,待会过去。”

“幸亏遇父还没去,搞不好会着了武藏的……”

“我才不怕武藏。不过,老太婆不在,要商量什么呢?”

“我想她应该还没到伊皿子,我派飞毛腿去叫他们回来。”

小次郎到后院等待。

到了点灯的时刻。

才看到老太婆坐在轿子里,由小六和刚才的飞毛腿男子陪伴,急急回来。

那一夜,他们在后院房间商议。

小次郎认为不须等半瓦弥次兵卫回来,自己就可以替老太婆找武藏报仇。

虽然菇十郎和小六都听说武藏武功高强,但是他们不相信武藏会赢过小次郎。

“这就进行吗?”

老太婆回道:

“对,找他报仇去。”

虽然老太婆个性要强,毕竟岁月不饶人。今天光是伊皿子来回一趟,便让她感到腰酸背痛。于是小次郎决定今夜先按兵不动,明天晚上再行动。

翌日中午。

老太婆沐浴更衣,染发、染齿。

到了黄昏,各式皆已打扮妥当,老太婆决死的装扮中,白色的内衣印满了各地神社佛阁的印章,看来仿若衣服的花纹一般。

这些神社有浪华(译注:今之大坂)的住吉神社;京都的清水寺;男山八幡宫;江户的浅草观音寺,以及旅行各地的寺朝佛阁,她相信穿着这件衣服比穿上任何盔甲更为安全。

她还不忘在腰带上放一封给儿子又八的遗书,并附上一分自己抄写的《父母恩重经》。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经常把一封书信放在钱包底下,信上写着:

我虽年事已高,却抱持一分大志愿,要找武藏报仇。也许壮志未酬,半途病倒也说不定,如有三长两短,期待善心人士用我袋中钱财,为我办后事,拜托!拜托!

作州吉野乡士,本位田后家阿杉。

老太婆连自己的后事都准备好了。接着,她在腰间插上一把小刀,小腿绑上白色绑腿,手戴护手,无袖上衣上又系紧一条精心缝制的腰带,一切就绪后,端来一碗水放在写经的桌上。

“我走了。”

她像在对大家告别,双目紧闭。

也许是在向死于旅途中的权叔说话吧!

菇十郎眯着眼睛从格子门缝偷窥屋内:

“阿婆,还没好吗?”

“好了。”

“该出门了,小次郎先生也在等您呢!”

“我随时可出发了。”

“可以吗?那么请到这边的房间来。”

佐佐木小次郎、少年小六还有菇十郎,三人在后面房间准备好要帮助阿杉婆。

他们为阿杉婆留了一个位子。阿杉婆来到房间,像个木头人般直直地坐下来。“为这一战干杯!”

小六拿了一只三角陶杯交给阿杉婆,并为她斟酒。

接着为小次郎斟酒。

干杯之后,四人便熄灯离去。

家里有不少随从表示愿意助一臂之力,但小次郎认为人多手杂,而且虽然是夜晚,在江户城里恐怕引人侧目,因此辞谢他们的好意。

“请等一下。”

四个人一出大门,立刻有一名随从为他们点灯。

外头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天空上乌云密布。

黑暗中,不断传来杜鹃的啼声。

街道上陆续传来狗吠声。

连动物都感到这四个人异乎寻常。

“……奇怪了?”

少年小六站在黝暗的十字路口,频频回头。

“什么事?小六。”

“好像有个家伙从刚才一直跟踪我们?”

“那是家里的年轻人。他们一直要求要去帮忙,虽然被我拒绝了,还是有一两个人跟过来。”

听了小次郎的解释,小六说:

“这些家伙真拿他们没办法。比起吃饭,他们就是爱看杀人。怎么办呢?”

“别理他们。不管我的阻止而坚持跟来的,也算是男子汉。”

说完,这四人便不再放在心上,来到贩马街的转角处。

“嗯!那里就是磨刀师耕介的店。”

小次郎站在离店稍远的地方。

大家压低嗓门。

“师父,今夜是初来此地吗?”

“嗯!我要磨的刀是岩间角兵卫派人送来的。”

“现在该怎么做?”

“按照原先的计划,老太婆和其他人都躲到树阴底下。”

“可是,万一武藏从后门逃走了,怎么办?”

“没问题,武藏和我一样,不可能临阵逃脱的。万一他逃走了,他就失去当一名武士的资格。所以他不可能逃走。”

“我们要分躲在房子两边吗?”

“我会把武藏从屋子里引出来,并肩走在街上。大约十步左右,再拔刀砍他——那时就请老太婆来了结他。”

老太婆不断道谢。

“非常谢谢,您就像八幡宫的神明一样。”

阿杉婆合掌朝小次郎膜拜。

小次郎走向“灵魂研磨所”,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正义感。

本来,他与武藏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仇恨。

但是,随着武藏声誉日高,小次郎愈感不快。何况,大家都认为武藏的实力远在小次郎之上。因此,小次郎对武藏抱着不一样的戒心。

他这种心情从几年前便开始持续不断。也就是说,当初双方都是年轻力盛、血气方刚,就像大力士比武时,容易引起摩擦。

但是——

回想起来,除了京都吉冈一门的问题之外,尚有受痛苦煎熬的朱实,以及本位田家的阿杉婆,三者交错的情感中,小次郎与武藏即使没有宿怨,也是水火不容,扩大了敌对的鸿沟。

再加上小次郎听信阿杉婆的片面之词,对武藏存有成见。正义之心促使他必须济弱扶倾,原来扭曲的情感也变得理所当然。事到如今,这两人似乎注定是相克的。“磨刀师、磨刀师,你睡了吗?”

小次郎站在耕介的店前,敲着门大声高喊。

亮光从门缝间流泻出来。虽然店中无人,小次郎确信人一定在后面厢房中。

“哪一位?”

是主人的声音。

小次郎从门外喊道:

“我托过细川家的岩间角兵卫来此磨刀。”

“啊!是那把长刀吗?”

“没错。”

“好的。”

耕介打开门。

他盯着小次郎,挡在门口说道:

“还没磨好。”

耕介不客气地说着。

“是吗?”

小次郎反问,人已经进到屋内,坐在榻榻米的边上。

“你什么时候磨好?”

“这个嘛……”

耕介抓抓自己的脸颊。他眼尾下垂,使得脸变得更长,表情似乎在嘲笑,这让小次郎沉不住气。

“我不是托人很早就拿来了吗?”

“我告诉过岩间先生,不知何时会磨好。”

“拖太久可不好。”

“如果有事,你先拿回去吧!”

“什么?”

这不是做生意的人应该说的话。小次郎从耕介的语气和态度上看出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来访,并且有武藏撑腰,才会如此强悍。

因此,小次郎决定单刀直入。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这里是下是有一位作州来的宫本武藏?”

“你听谁说的?”

耕介感到些许意外:

“他在是在。”

耕介语意含糊。

我在京都便与武藏相识。好久没见到他了,可否请他出来?

“请教您贵姓?”

“佐佐木小次郎,这么说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反正我帮你传达就是了。”

“啊!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我来得太唐突,若武藏对我起疑心就不好了。老实说,我在细川家听说有一位像武藏的人住在耕介的店里,所以才会前来拜访,我想找个地方与他喝酒,麻烦你转告。”

“是的。”

耕介穿过门帘到后面去了。

小次郎心里想。

即使武藏不逃走,也不会中我的计,若是他不出来那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应该代替阿杉婆出面向他挑战呢?

小次郎盘算着各种对策。突然从黑暗的屋外传来叫声。

“啊!”

这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一声惨叫,令人战栗。

糟了!

小次郎猛然从边上弹起来。

对方已识破圈套!

还是自己反中对方的计!

该不是武藏从后门绕到前方找阿杉婆和菇十郎、少年小六先下手了。

“好,既然如此。”

小次郎立刻藏身黑暗中。

时机成熟了。

小次郎这么想着。

他全身备战,浑身血液充满斗志。

期待日后一决胜负。

这是当年两人在睿山往大津的茶馆中,立下的誓言。

小次郎并未忘记。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

小次郎决定,如果阿杉婆被杀,自己一定要用武藏的血来祭祀她。

在小次郎的脑海里,这种侠义与正义的念头,像火花迸开来。他跑了十步左右。

“师、师父!”

有人倒在路边痛苦呻吟。听到小次郎的脚步声,大声呼叫。

“啊!是小六。”

“被砍了……我被砍了。”

“菇十郎呢?菇十郎呢?”

“菇十郎也一样。”

“什么?”

小次郎看到菇十郎躺在离自己十一二米的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了。

惟独不见阿杉婆的踪影。

虽然如此,小次郎却无暇找人。因为武藏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自己,他必须保持警戒。

“小六、小六。”

他大声呼叫即将断气的少年。

“武藏,武藏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武藏呢?”

“不,不对。”

小六已经抬不起头来。他趴在地上猛摇着头,终于说出:

“不是武藏。”

“什么?”

“不是武藏。”

“你,你说什么?”

“……”

“小六,你再说一次,你说那个人不是武藏吗?”

“……”

少年已经不能回话了。

小次郎仿佛被打了一拳,整个脑海混乱不堪。不是武藏,那会是谁在一瞬间杀死两个人呢?

这回小次郎走到菇十郎的尸体边,抓起被血染红的衣领。

“十郎,你振作点,对方是谁?跑哪里去了?”

菇十郎张了一下眼,用尽最后一口气,说了一些无关于小次郎问话的话。

“娘……娘……儿子不孝了。”

昨日《父母恩重经》的经义才刚渗入他血中,这会儿却从他的伤口不断涌出。

小次郎并不知情。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说着,甩开菇十郎的衣领。

不知从何处传来阿杉婆的叫声。

“小次郎先生,小次郎先生。”

小次郎循声音跑过去一看——简直惨不忍睹。

老太婆掉在水沟中,头发、脸上沾满菜屑和稻草。

“拉我上去,快点拉我上去。”

老太婆在下面挥着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次郎几乎快翻脸了,他用力拉起老太婆。老太婆像块抹布般瘫在地上。“刚才那个男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问题正是小次郎想要问的。

“阿婆,那男子到底是谁啊?”

“我不认识他,我敢确信他一定是刚才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突袭菇十郎和小六呢?”

“没错。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旋风。他突然从树下跑出来,先砍菇十郎再砍小六。”

“后来逃到哪里去了?”

“我拄着拐杖,慌张失措,才会掉到臭水沟里。虽然没看到,但从他的脚步声判断是往那个方向跑走了。”

“往河的方向吗?”

小次郎立刻追过去。

他跑过马市的空地,来到柳原堤。

被砍下来的柳木堆积在原野上。那里有些人影和灯火。小次郎看到四五顶轿子,轿夫正在打盹。

“喂!轿夫。”

“是的。”

“刚才我的同伴在路上被人杀了,还有一个老太婆掉到臭水沟里,可否请你们把他们抬到木工街的半瓦家。”

“什么?有人在路上被杀?”

“凶手应该逃到这边来了,有没有人看到他?”

“……没看到,是刚才吗?”

“没错。”

轿夫抬来三顶空轿子。

“先生,钱向谁收呢?”

“向半瓦家收。”

小次郎说完又跑开。他到河边四处搜寻,但毫无蛛丝马迹。

是别人在路上砍杀的吗?

小次郎往回走,来到桐树田。他打算穿过桐树林回半瓦家,因为今天诸事不利,而且阿杉婆不在,也失去了讨伐武藏的意义。他并不希望在心情紊乱时与武藏对峙,选择避开才是聪明之举,若是蒙着头往前冲便太愚蠢了。

他这么想着,突然——

小次郎看到从桐树林里闪出一道白光。刹那间,头上飘落四五片桐树叶,同时,那道白光已经扫向他头上了。

“卑鄙!”

小次郎怒斥。

“才不卑鄙!”

那人迎面又是一刀。

小次郎连转三圈,躲开对方的攻击,并跳开七尺远。

“你可是武藏?怎会偷袭别人?”

小次郎话声甫落,又惊讶大叫。

“谁?……你是谁?你可能认错人了。”

与小次郎交手的男子耸动着肩膀,气喘吁吁。他挥出第四刀之后,知道自己的攻法不对,便将刀举在胸前,眼神锐利直逼小次郎。

“住口!我不会看错人。我是平河天神境内的小幡堪兵卫景宪的弟子,名叫北条新藏,你听完心里有数了吧!”

“哦!是小幡的弟子?”

“你羞辱我师父,又杀我师兄弟。”

“噢,若你不服气,随时奉陪,我佐佐木小次郎不会逃走。”

“我就是来讨回公道的。”

“讨得了吗?”

“当然可以。”

他的刀锋节节逼近小次郎。

小次郎瞧他慢慢逼近,静静地抬头挺胸,用手握住腰上的大刀。

“来吧!”

北条新藏看到小次郎的诱敌,更提高警觉。就在此时,小次郎身体——应该说只有上半身突然往前倾,他的手肘仿佛飞出去一般。

霎时——铿锵一声。

这一瞬间,他的刀已经收入鞘内。

当然小次郎已经拔出刀刃,又收刀入鞘。但是速度之快,令人不及眨眼。只见一道白光闪向北条新藏的颈部,根本看不出是否砍中对方。

然而——

新藏只是张开双脚僵立在原地。身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好像遭到雷击,他右手握着刀,左手压住左边的颈子。

突然,一个声音——

“啊?”

黑暗中传来叫声。小次郎闻声有点慌张,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了?”

跑过来的是耕介,他看到僵立在那儿的北条新藏,正要过去撑住他,新藏的身体突然像一具朽木,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他的身体正好倒在耕介的双臂中。

“啊!杀人了,天啊!这附近的人啊!快来呀!这里有人被杀了。”

他对着黑夜大喊。

随着他的喊叫声,新藏的脖子像裂开的贝壳般露出血红的伤口,浓稠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从脖子直流到耕介的袖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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