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客人都能享受同样的服务,只是这次万斯主动地为大家点菜,征求着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嘉莉睁大眼睛打量着这里的人们.纽约的奢侈生活原来如此.有钱人原来就是这样打发他们的时光.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代表着整个上流社会.每一个贵妇人都必定是下午在百老汇大街的人群中,看日戏时在剧院内,晚上在马车上和餐厅里.肯定到哪里都是风风光光,有马车等待着,有下人伺候着,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份.在过去那漫长的两年中,她甚至压根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万斯在这种地方如鱼得水,就像赫斯渥从前一样.他大方地点了汤.牡蛎.烤肉和配菜,还要了几瓶酒,放在桌边的柳条篮里.
艾姆斯正出神地望着餐厅里的人群,这样嘉莉看到的是他的侧面,很有趣.他的额头长得很高,鼻子大而结实,下巴也还可爱.他的嘴长得不错,宽阔匀称,深棕色的头发稍稍朝一边分开.在嘉莉看来,他还有点儿孩子气,尽管他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人了.
“你知道吗,”沉思过后,他回头对嘉莉说.“有时候,我认为人们这样挥金如土是件可耻的事.”
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对他的严肃表情有一丝吃惊.他像是在想一些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是吗?”她很感兴趣地回答.
“真的,”他说,“他们花的钱远远超过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他们是在大摆阔气.”
“我不明白,既然人们有钱,为什么不应该花它,”万斯太太说.
“这样做也没什么坏处,”万斯说,他还在研究菜单,虽然已经点过菜了.
艾姆斯又转眼望去,嘉莉又看着他的额头.她觉得他似乎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打量人群时,目光是温和的.
“看看那边那个女人穿的衣服,”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哪边?”嘉莉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边角上……还远一点,你看见那枚胸针了吗?”
“很大,是吧?”嘉莉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串宝石,”艾姆斯说.
“是很大,不是吗?”嘉莉说.她觉得自己像是很想附合着这个年轻人说话,而且与此同时,也许在此之前,她依稀感到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头脑也比她好使.他看上去似乎是这样,而嘉莉的可取之处正在于她能够理解有些人是会比别人聪明.她一生中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他们使她想起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想象出的学者.现在她身边这个强壮的年轻人,外表清秀,神态自然,仿佛懂得很多她不大懂但却赞同的事情.她想,一个男人能这样是很不错的.
谈话转到当时的一本畅销书,艾伯特.罗斯的《塑造一个淑女》.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在有些报上见过对它的讨论.
“一个人写本书就能一举成名,”万斯说.“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叫罗斯的家伙.”他说这话时看着嘉莉.
“我没听说过他,”嘉莉老实地说.
“哦,我听说过,”万斯太太说,“他写过不少东西.最近的这本书写得很不错.”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艾姆斯说.
嘉莉转过眼去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先哲.
“他写的东西差不多和《朵拉.索恩》一样糟,”他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在谴责她.她读过《朵拉.索恩》,或者说以前读过很多期连载.她自己觉得这本书只能说还可以,但是她猜想别人会以为这本书很不错的.
而现在,这个眼睛明亮.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个学生似的青年人却在嘲笑它.
在他看来,这本书很糟,不值得一读.她低下了头,第一次为自己缺乏理解力感到苦恼.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傲慢的味道.他身上很少这种味道.嘉莉觉得这只是个从更高的角度提出来的善意见解,一种正确的见解,她想知道按他的观点,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听他说话,而且很赞赏他的观点,于是从这以后他说话多半是对着她说的.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叉子,殷勤地做着这些小事,为的是能使顾客对这里的豪华环境产生印象.在这期间,艾姆斯也微微侧着身子,向她讲述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事情,显得很有见识.他确实长了一个充满智慧的脑袋,他的智慧主要体现在电学知识方面.不过他对其它各种学问和各类人物的反应也很敏捷.热烈.红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头发变成了金黄色,眼睛也闪闪发亮.当他俯身向她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远远在她之上.他看上去比赫斯渥明智,比杜洛埃稳健.聪明.他看上去天真.纯洁,她觉得他十分可爱.她还注意到他虽对她有些兴趣.但和她之间相距甚远.她不在他的生活圈内,有关他的生活的任何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可是现在,当他谈起这些事情时,她很感兴趣.
“我可不想做有钱人,”吃饭时他告诉她说,那些食物激发了他的同情心,“不想有太多的钱来这样挥霍.”
“哦,你不想吗?”嘉莉说,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观点,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那会有什么好处呢?人要幸福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嘉莉对此有些怀疑,但是从他口里出来的话,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孤身一人可能也会幸福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强壮.”
万斯夫妇不停地插话,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些这类难忘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用不着说话,这个青年人带来的气氛本身就已经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身上或者他所到之处有某种东西让她着迷.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她在舞台上看到的场面,伴随着某种她所不懂的东西,总会出现种种忧愁和牺牲.他那特有的一种从容不迫.无动于衷的气度,减轻了一些这种生活与她的生活对照所产生的痛苦.
他们走出饭店时,他挽住她的手臂,扶她进了马车,然后他们又上路了,就这样去看戏.
看戏的时候,嘉莉发现自己在很专心地听他说话.他提到的戏中的细节,都是她最喜欢的.最令她感动的地方.
“你不认为做个演员很不错吗?”有一次她问道.
“是的,我认为很不错,”他说,“要做个好演员.我认为戏剧很了不起.”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赞许,弄得嘉莉心头怦怦直跳.啊,但愿她能做个演员……一个好演员!这是个明智的人……他懂……而且他还赞成.倘若她是个出色的演员的话,像他这样的男人会赞许她的.她觉得他能这样说真是个好人,虽然这事和她毫不相干.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戏终场时,她突然明白他不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去.
“哦,你不回去吗?”嘉莉问,显得有些失态.
“哎,不了,”他说,“我就住在这附近的三十三街上.”
嘉莉不再说什么了,但不知怎么地,这事使她很受震动.她一直在惋惜这个愉快的夜晚即将消逝,但她原以为还有半个小时呢.啊,这些个半小时,这些个分分秒秒,其间充满着多少痛苦和悲伤!
她故作冷淡地道了别.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马车似乎变得冷冷清清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见到这个人.可这又有什么什么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斯渥已经回来了,这时已上了床.旁边凌乱地放着他的衣服.嘉莉走到房门口,看见他,又退了回来.她一时还不想进去.她要想一想.房里的情景令她感到不快.
她回到餐室,坐在摇椅里摇了起来.她沉思时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透过那渴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多少希望和惋惜,多少悲伤和痛苦!她摇晃着,开始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