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武藏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武藏。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武藏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武藏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武藏: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武藏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武藏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武藏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武藏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武藏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武藏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武藏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武藏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武藏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武藏,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武藏,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武藏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武藏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武藏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武藏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武藏,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武藏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武藏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
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武藏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武藏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