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里斯本的时候,曾经听到楼上飘来一个人在钢琴上弹奏音阶的声音,是一个我没有见到过的小姑娘在作单调的钢琴练习。今天,通过一个我不能明了的内化过程,我居然发现如果我走进心灵的最深处,这些重复的音阶仍然清晰可闻。弹奏者曾经是一个小姑娘,而现在叫作什么什么小姐,或者已经死了,在茂盛生长着森森柏树的白色墓地里长眠。

当时,我是一个孩子,现在我不是。在我的记忆里,虽然现在的声音与当时现实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当它从幽潜之处升高的时候,仍然长期呈现为同样缓缓的音阶,还有同样单调的韵律。不论我是感觉它还是思考它的时候,我都难免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悲伤。

我不会为自己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为一切事情哭泣,因为它们与我的童年有关,因为它们将要失去。用楼上偶尔重现的音阶重复来使我头痛的东西,是如此惊人的遥远和莫名的钢琴之声,它是时间玄秘地飞逝——它不是那种具体而且直接影响于我的飞逝,是虚无的全部神秘性事实,消失于音锤一次又一次敲出的音符。这种音符不是什么音乐,倒不如说是怀旧和向往的一种混合,潜藏在我记忆荒谬的深处。

它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客厅里缓缓地升起,我甚至到今天也不知道的孩子,手指错落地弹奏着同样已经消失了的重复音阶。我张望,我看见,我在眼中重构情景。一幕楼上公寓的家庭生活图景,充满着一种它当年缺乏的激情,从我困惑的冥想中浮现出来。

我猜想,虽然我仅仅是这一切的一个载体,虽然我感受到的向往既不真正属于我,也未见得真有什么玄秘,但作为一段截取来的情感,它属于不可知道的第三者。对于我来说,这些情感是文学性的,就像维埃拉说的,是文学性的。我的伤害和痛苦来自自己想象的感受,它们仅仅存在于我的想象中,还有我对于他者思想或情感性的怀旧之中。这种怀旧留给我盈目的泪水。

随着一种生成于世界深处的坚定,随着一种苦苦研究的形而上坚守,那人练习钢琴音阶的声音一直上下回响于我记忆以至入骨。它唤出了他人通过的古代街道,与今天的街道大同小异。它们是死者通过不存在的透明之墙向我说话。它们是我对于做过或没有做过的一切的懊悔之情,是深夜里奔涌的激流,是静静房子里楼下的喧嚣。

在我的脑子里,我感受到一片尖啸。我想停止什么,想打碎什么,想中断双重无形的折磨,中断这不可能录下来的弹奏,在我脑子里同时又是在他人房子里的弹奏。我想命令自己的灵魂中止,逃出我的躯壳,离开我的身体飘然独行——听着这种音乐我会渐渐疯狂。但到最后我重归故我,带着我极其敏感的思绪,带着我薄纸般皮肤下明晰可见的满布神经,还有记忆中的音阶,弹奏在这一台内化的、可恶的钢琴上。

就像我大脑里的某个部分已经不听指挥了,音阶一直在弹奏,从下面向我飘来,从上面向我飘来,从我在里斯本的第一所房子里向我飘来。

(19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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