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突如其来。在秋天最初的一些日子里,似乎有感于我们在白天的劳累里拖延得太长,黑暗到来得有些早。甚至在白日里我们就提前品尝到黑暗里无须工作的愉快,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而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大办公室里移行着的光线驱除着黑暗的时候,当我们浑然不觉地从白昼滑入黄昏,我被一种令人欣慰的怪异感所袭。我在这种记忆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写的那样,我正坐在入睡前的床头读着自己。

我们全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甚至在后街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前,一个晴天可以打开我们面前广阔的视野;一片乡野里的阴云也可以引起我们内心的不寒而栗,让我们在某座废弃的旧屋里以求自己的惊魂稍定;而白日里黑暗的来临,可以像一片展开的扇面,展开我们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识。

但是,我们不会在工作中落后,这倒不是因为工作能使我们兴奋。我们不会多干。我们乐于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免遭骂。我会计命运的巨大表格纸上突然出现了我大婶与世隔绝的房子,出现了那个睡前十点钟必有茶香飘溢的世界,那个我遥远童年中油灯仅仅圈照着桌布的世界。那个灯光射入黑暗的世界无限遥远地离开了我,眼下M会计的视象被一支昏暗的电灯所照亮。茶还是送来了,不过是女招待送来的,她甚至比我婶婶还要老,像特别老的侍者那样,有倦懒之态,有察言观色之间尽力而为的温和——我越过自己全部消逝无痕的过去,正确无误地写下每一笔数字或者每一个总数。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我在内心中失去自己,我在那些遥远的、没有被职责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来的童贞般的纯净里,忘却了自己。如此温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科目里解脱出来。有人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回答同样温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经空洞,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我携带着的一台打字机,一本我自己打开的袋装圣经。这样来打断我的梦并不让人难受,它们如此温和,我甚至可以在说话、写作、答问以及进行交谈的同时继续做梦。最后,往日的饮茶时间已近结束,办公室要下班了。我缓缓地合上账本,抬起眼睛,泪水盈眶地疲倦不堪,所有混杂的情感在心头涌起。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感觉到一种悲凉,因为下班可以意味着我梦想的结束,我合上账本的动作可以意味着跨越了自己不可修复的过去。我将进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带着丝丝疲倦,而是带着孤单和困境。我陷入混乱意识的潮涨潮落,陷入黑暗夜晚的浪谷,陷入怀旧和孤寂的外在限界之中。“)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