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有科学家,有军人,有领事,有公司经理,有董事,有官员,有经济学家,有法官,都是职业各异的人,却像一家团圆,消除了阶级、忘记了年龄、互诉心事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和美、有益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可能的吧。一点没错,欧洲航线的船上有着人生乐园的说法,说的便是这个。我第一次这么意识到。在桅杆和桅杆间挂上幕布,观赏电影。

十五的夜月,悬挂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也好,英国孩子也好,法国孩子也好,尽管是三种互不相通的语言,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一清早起就在一块儿玩着。即使看着他们,也一点都不慌张,好生安静地玩着。要是有一个像孩子世界那样自然单纯的机构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不再有战争的时刻就来到了。

三月十四日。

晴。在阿拉伯海正中。

第四次海上俳句集会。我的俳句渐渐在变拙笨,似乎一人窠臼便会变得拙劣。昨天,相距两千米的海里,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小鲤鱼岛。树木繁茂,白鸥成群。

小岛繁茂闻铃声,白鸥、珊瑚。

那里有座灯台。守护大海里灯台的生活,昔日曾给予过我们梦想般的想象力,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淡忘。就像三伏天晒衣服,见到藏箧中取出的旧衣服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很怀念这份想象。掂量种种想象,觉得似乎还是照从前想象的样子生活着最好。想象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里边关键是平平安安。要是此刻抵达巴黎,我便无法平安而又从容地回味昔日的种种想象了。

三月十五日。

晴。表每天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日本要慢五个小时吧。今天的海最为暴烈,波涛不断涌上甲板。要是不出现这种情况,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从非洲刮来的风和从阿拉伯刮来的风彼此交会,波涛呈三角状涌起。

热海波涛劈头浇,挺立之盆松。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可头脑渐渐回复到现实主义。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时的情景,那时船客的头脑确实都变成了浪漫主义。人的心理,不管怎么确认自己是可靠的健全的,也始终会带点迷狂的东西。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时多,非洲东端的索马里一角出现在船的左边。起始如同云一般,接下来有如披着雪的山峦,再接下来变成了不见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断崖上设有一座灯台。从九时到十二时,这一壮观的景色一直在左舷持续着。初见之下发出惊叹的人们还没怎么好好看,便又去下将棋了。毕竟还是政治有吸引力。对将棋的癖好,使得人们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模样的年青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那是什么岛?”年青人回答说:“船者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上头有头有面的人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司炉低声嗫嚅。

晚九时至十时,登上最高处的船桥,寻索在日本看不到的星辰。与北斗正好相反的南十字星,还只刚刚露出海平线。随时间推移,海平线将这些天界的星座朝左向作同步的展开和旋转。星辰鲜艳欲滴。仰望上半小时夜空的话,一种太古的忧郁和新鲜感便会浸满全身。不经意朝下瞄了眼,我的胳膊正支在带着幽微光亮的罗盘上。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随波浪一起摇晃,在约五分偏差的方位间来回摆动着。此际的天空上,清晰地指向南极的南十字垦的斗柄正从左面海平线上升起。人类获得“地球是圆的”这一星象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另行栖居在一个毫无惊奇感可言的、沉闷迟钝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是,这海水尽是咸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水域中撒满了盐这一现象——这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苦咸的阿拉伯海涛,人世的末路么?

军舰上似乎有一种从海水中提炼净水的设备,但据说一喝这水,人都要下痢,而植物一浇这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多慈悲,多美丽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信任海军的故事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该在今天下午一时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外张望了下,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石山,不见一棵树木。天空和山岩的色泽,似乎还是穆罕默德在世时的那个样子。感觉就像在梦里梦见过的酒的色泽似的。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儿就是一块有着铜版色横纹的巨大岩石,在奇峻的山峰之间,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古城堡,火烧后坍塌了似的。下船上岸。

似乎尽是不毛之地。城郭中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挖一千五百尺深大致才出得了水。这地方当然生长不了草木。井边,一土著民折下白花送我,“茉莉花”,他说。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说是附近种植的,这在阿拉伯土著民,不啻一种无与伦比的珍稀魔术。

有花牵情思,骤念故乡春。

在一间小屋似的博物馆内,陈列着纪元前二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拉伯的交通要道,是阿拉伯通向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字。

残留岩石间,令人忆念。

穿越对面的岩山,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实物交换时代商队的屯所。从行道上,望得见一处与白色天幕相连的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驻宿地,其实不过是座盐山。巨大的风车旋转在盐山之上。风很紧。听说这里人心险恶。上岸时间催得很急,很快就起锚开船了,以致似乎只是闻了圈沙漠驼队的气味。暑热。

沙漠驼队疾风中,盐山在沉睡。

竟然存在着这么一种人种,一旦离开这样的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而这土地上几乎无法种植草木,缺水,暑气过甚,刮着热带风暴。岩石的峻峰,天空,太阳,城堡,都显得十分庄严,并且极为庄丽,有着生存在这里的人种所无法比拟的美。既然如此,人类不该利用这份自然,这只能是一味等待自己的衰亡。

山岩焦炙,侵夺生命之城堡呵。

在夕阳的天空下,船驶离亚丁。红宝石色的群山像溶化流动在酒里似的。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将你所到的地方的自然和人作一番比较。它的作用便在于此。但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要是突然让你听到东京舞曲和谣曲的唱片,便会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会觉得那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没一处让人喜悦的东西。所谓航海的潇酒,便是那故作镇静的谣曲。可遭受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刑罚,谁又都只得忍着。对此含糊其辞,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表现。

三月十八日。

我想,这个时候,东京那些无聊得没奈何的人们,就像是一群在安乐地死去的人。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陷入过强的自我意识中的人,是与无赖的野蛮人最相同类。不看到巨大的太阳和无穷无尽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认输的。

要是个科伦坡水夫,我会将他扔进海里去的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临近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如果说日本乘客在船上至少还不曾有过我行我素的机会,那么现在总算有了付诸实施的机会。可以看出,神经衰弱的症候渐渐从这一带开始冒出头来。有夫人做伴的人都显得很精神。年轻官员们则在抱怨去外国公干是受罪,没什么指望。据说有个人觉得出国很不错,回家后,夫人又是替他庆贺,又是让他多保重,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公务别马虎!”

天天只是闲逛,而船却在行进,所以我们似乎也算是行进着的人。某个担当重要职务的船客如是说。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虽说人特意出生在地球上,但也许可以说无法绕它走上一圈。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国家?谁都对之未加理会。有个从事棉布行当、常去各国游逛的乘客,豁出去似地说:“呵,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中间转圈儿,那儿么,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在说挪威不错,所以去挪威看看,那里的驻派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不错,都是好去处。还有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准超过五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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