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默斯又扭脸去看那座房子。它是照章一丝不苟地建起来的,很可能宽五十码,长一百五十码。屋前那片平坦的草地只有五十码宽,可能从屋前到海堤边也就这么远。随后,它陡然下斜,覆盖着灌木丛,一直伸展到沙滩、岸石和大海,足有五十码的样子。可这片芳草萋萋的园子里却扔着些破烂儿:报纸、贝壳、罐头盒和破海绵。而如果你从灌木篱笆缝中向隔壁窥视,则会看到锈迹斑斑的新!日罐头盒大汇展。

“你也收拾这些灰土和垃圾吗?”索默斯问那清洁工,他每周一早上来倒厕所马桶。

“不。”那人简言之。他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澳洲土话,无法拼写他的发音。

“有别人收拾吗?”

“不,我们不管收拾垃圾。”

“那,我拿它们怎么办?”

“怎么都行。”说完他拎着尿桶走了。这并非粗鲁,只是一种殖民地人的幽默。

随后,索默斯看了一眼隔壁花园中的罐头盒和垃圾,灌木丛下有,遍地都是。他不禁生出一种殖民地人的绝望来,不过他还是开始捡起自家园中这些废物。

这座房子很精巧,很美。可它处处都留下了那十一个孩子的印记。在旁廊上,门两边各有一床:一边是一张大铁床,上面的铁丝网垫锈迹斑斑,陷出一个坑来,简直不堪入目;另一张单人铁床,铁丝网垫全支楞着,用绳子横七竖八地拦着。长廊边上挡着些麻袋、一块块的破地毯和破油布,用来挡住海风侵蚀这些铁床。房子的第三面景象如此这般,那儿也有两张绑了更多绳子的铁床,钉着些难以言状的破布片子以阻挡海风。

这座房子有三间小卧室,每间都通向一边的阳台,其中一间通着中间的大堂屋。每间屋放两张软塌塌的单人床。四个孩子和父母睡屋里,剩下的七个孩子,三个睡门边大床,另外四个只好睡屋外那些拦着绳子的床了。

那间大屋有五个门:壁炉旁各一扇,分别通向里间卧室和厨房,另三面各有一门通向阳台。厨房里有一间小食品间,还有一个镀锌的橱子,里面装有那种澳大利亚式的灌洗器,一个小漏子用来排水。边上是洗手间。这一切都安排得紧凑,井井有条。两翼是卧室,中间是大堂屋,后面是卧室和厨房。厨房的门通向后花园,离棚子不远。

这真是一处修得不错的小房子,在一个木屋和铅皮屋顶的世界中,这样的建筑算得上令人惊奇之作了。可是,索默斯决不想同一个十三日之家一起住在这里。这里的十一只早餐杯之中,九只摔断了把儿,便用那种粗大的罐头盒子取而代之。只剩两只茶托了。剩下的东西足以与之媲美:七只大茶壶有五只掉了壶嘴,没有一只囫囵个的盘子或盆子,只有一个船型调味汁壶是完整的,还有老鼠!托里斯汀跟这“咕咕宅”相比倒成了无鼠之宅了,杰克说,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咕咕宅”,因为它像“咕咕”叫着在招引老鼠。

两个女人在屋里忙着张罗热水和碱面儿。杰克和索默斯整个上午都在忙着把床搬到棚子里去,掀掉那些可怕的脏破单子,拔掉钉单子的钉子,还要把那百十来根地毯钉拔出来,这些钉子似乎永久地打住了大屋中脏乎乎的薄灰地毯。随后他们将这薄薄的走了形的旧毯子好一阵敲打,再用碱水将它洗一遍。弄完这个,再去敲打一遍那两个沙发。它们看似两个大沙袋,装满了沙子和土。最后又扯下了全部丑陋的达纳·吉卜森之类的画儿和“上帝是我的避难所”的说明文字。

“我想,”杰克说,“是得摆脱他们留下的这些烂东西。”

这四个人像疯了似的在“咕咕宅”里东奔西忙。下午,杰克和索默斯用上光蜡擦地板,哈丽叶和维多利亚给所有的架子都铺上干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摆上劫后余生的!日陶器,它们全洗得干干净净了。

“陶器是这儿最次的东西。”维多利亚说,“一套带托盘的茶杯要花三镑到六镑外加四先令,一只普通的棕色大杯要四到六镑,吃上一顿正宗的晚餐要花十二个基尼金币。”

哈丽叶看着这些易碎的东西脸色变白了。

“我想买一只洋铁皮杯子。”她说。

可维多利亚并未理会她的话。送来什么就用什么。那对有十一个孩子的父母为租这房子,七个月来每周付三个半基尼。

三点钟时,维多利亚十七岁的弟弟来了,这位腼腆的小伙子驾一辆;旧车送杰克和维多利亚去四英里外的他家里。索默斯和哈丽叶两个人留在屋里用茶。

“我可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贻丽叶说,“维多利亚说咱们可以花三十先令租用一周。如果他们免掉你在托里斯汀即使半个月的房钱,咱们也可以省些钱。”

天擦黑时,考尔科特夫妇回家来了。

“哦,这屋里味道不大一样了,是不是?”滩多利亚叫道。

“是蜂蜡和松油味儿,”杰克说,“不难闻。”

这一夜过得很平静。杰克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他沉默着,叫你不能了解。维多利亚好奇地盯着他猜迷,试图引他畅谈。他便笑笑,显得很愉快,随后又陷入沉默。似乎他很忧伤、阴郁。

第二天一早,哈丽叶和索默斯先出来沐浴在朝阳里,这之前索默斯早就生好了火。他们到沙滩上的海水中试了试,那泡沫很叫他们害怕。他们远离巨大的海浪坐在海水回落的地方,可是那海浪涌了上来,巨大的白色浪头迎面冲来,吓得哈丽叶起身便逃,其实海水根本弄不湿她。后来他们大胆地坐在水边,不料一股水流猛然涌起,冲得无助的他们倒退了十几码,落到鹅卵石上。这太让人吃惊了。索默斯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无足轻重,只是一个碎片而已。这让他不敢去想象那盲目而不可见的海水的力量。置身于海水中,甚至坐在水边上,与旁观海水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

他们颤抖着,喘着粗气上了岸来到草园中,浑身水淋淋的,透着浓重的大海的味道。这时他们发现杰克正站在那儿,吸着烟瞅他们。

“您不来试试?”索默斯问。

他摇摇头,点燃了一支烟。

“不,早过了我沐浴的季节了。”他说。

他们跑到洗澡间去,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沙子、盐和粘东西。

索默斯在想杰克会不会同他说点什么,他不敢肯定。或许连杰克自己也不清楚。而索默斯此时的感觉像是要去看医生,跋前踬后的。

于是这两个男人便显得若即若离。他们早晨在朝阳中溜达散步,修修躺椅,干点小零活儿。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则忙着烤肉,做苹果调料,烤小蛋糕。他们已经商定索默斯夫妇搬到“咕咕宅”来住,为此维多利亚十分高兴,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留给他们。

下午,两对夫妇都去沙滩上散步了,边走边拾些巨大的五彩贝壳,人们往往在家中的壁炉台上摆这玩艺儿,还拾些紫珊瑚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穿过两片空地去看一架飞机,它摔了下来,螺旋桨都摔碎了。杰克是一定要同那边的人谈谈这架飞机的,索默斯则躲避着不被人注意。一有生人出现,他就这样。

随后,这四个人往回走。杰克和维多利亚要乘第二天一早七点的火车走,索默斯和哈丽叶还要在此逗留几日再回悉尼去打点行李。哈丽叶根渴望自家独居在这所房子里,索默斯也是这样想的,他希望杰克别再跟他絮叨,别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同时他又在等待着某种接近。

海边上的浪涛似在燃起白烟一片,雾夜迷茫。前面的高岸上,几个红屋顶若隐若现,颇像一幅日本画儿。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白花花的泡沫层层叠叠冲向岸边,浪大涛急。大潮高高抛起,叫索默斯几乎看不见白墙一样涌起的海浪后面的景物,只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艘汽轮如一个小黑斑点,拖着一线奇特的烟缕。

他徘徊在那三人后面,快到家了,他们正走在小溪隐人沙滩的地方。这些咸水直接渗入沙滩,从不会去迎接那海浪。沙滩那边,是一片语地,覆盖着灌木丛。有直挺挺高大的死扶树,也有几株稀稀拉拉的活树。几匹半野的小马驹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灌木丛来到沙滩上,又穿过沙滩来到矮山崖下的坡地上。在那沼地的地干线上,露出煤矿的烟囱和屋顶来。再远些,一线树木在淡蓝色渐渐远去的山影映衬下显出一丛丛的叶梢来。这景物颇为奇妙:一切景物是那么具体,具体得迷人,但都因了野灌木丛的缘故而显得乏味,透着一层死灰。

索默斯又转身向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海。头顶上方的石尖上立着一只小鸟,鸟儿耸着肩,长喙尖利,那幅剪影十分奇特。他走过去,跟它说话儿,它像是在听,真的在听他说话。这是澳大利亚的又一迷人之处:鸟儿并不怕人,人真的可以跟它们交流。在西澳大利亚,索默斯可以坐在灌木丛中同成群的漂亮大鸟儿聊天儿,人们管这种黑白相间的鸟叫鹊儿。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嗓子眼儿里会咕噜着回答,小脑袋还歪向一边。这真是些俊鸟儿,有些鸟儿的胸脯儿像鱼肚皮一样,灰底儿上杂色斑驳。那些最大胆的竟敢过来从他手中啄面包屑。不过这些鸟儿可是够野的,只有它们似乎才有理解人之心灵的奇特理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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