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默斯翻转过身,闭上了双目。新兴的国家比老国家毛病还多。

人是喜欢摆脱旧的压力和紧控后的松弛感的,喜欢摆脱旧世界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这正是周日午后,可绝无英国周日午后那种十二分的百无聊赖。这儿仍然是一个松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个悉尼城里的人恨不得倾城而出,到海边来,到灌木丛中来。这是一个川流不息的世界。他们全从家中奔出来度假了。而到明日,他们都会四散去工作。没什么意义,毫无意义地工作,毫无意义地消遣,可仍然执着依旧。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为钱奔忙也毫无真正的意义。他们的确对金钱所能给予的权力不太在意。除了权力感,权力本身在这儿毫无意义。归根结底,在没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钱也没有什么价值了。金钱是一种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径,否则就一钱不值。当你公然否认自己想达到更完美的境界,钱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只须拿它打水漂儿或赠掉拉倒。甚至钱也是欧洲的一种发明——欧洲或美国的发明,在澳大利亚它毫无魔力。

可怜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着这个叫做澳大利亚的问题,感到无聊至极。其实他没必要与澳大利亚叫劲:他完全可以从享乐主义出发,拿这种问题来自娱的。可这样几乎让他心力交瘁。

哈丽叶这时坐起来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起身回去乘电车了。在最尽头的房子门前砂路上停着一辆汽车。那座房子名为圣·克拉姆,看见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伦的康沃尔。圣·克拉姆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就在环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讨厌那儿。”哈丽叶抬眼看着圣·克拉姆说。

可是索默斯没答话。面对这些灭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发。

他刚刚走过一座号称“爱之港湾”的房子,标明“出售”。它能卖得动。他心情沉郁地从沙滩上走过,一座座房子名称各异:“阿卡地”

、“斯特拉·玛利斯”、“拉基提·库”。

“喂”身后有人在叫。

是考尔科特太太步履蹒跚地在沙滩上追赶着他们,跑得她满脸通红。她身着浅灰的双线上衣,脚蹬一双羊皮鞋。她身后不远处,跟着身穿衬衫的杰克·考尔科特。

“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儿!”考尔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说。而哈丽叶则激动地只顾大叫着“哎呀,你好啊!”,一边同她热烈地握手,那样子倒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个老熟人。这一通儿握手很让考尔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这几乎是一种辱没,羞红了脸。

她丈夫跟上来,双手插在衣袋里,避免这种误会。

“哎呀,你们在这儿呀,”他冲索默斯夫妇说,“不想喝杯茶吗?”

哈丽叶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着。

“哦,真想。”她回答说,“可是,上哪儿?你们在这儿有房子吗?”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说。

“可是,她会愿意我们去吗?”哈丽叶倒退一步说。

考尔科特夫妇沉默了一会儿。

杰克说:“会的,只要你们肯来。”与此同时,很明显他意识到索默斯是避免与别人接触的。

“那就太谢谢了。”哈丽叶说,“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谢。”他说着,心里暗自发笑。他感到杰克对他这种躲躲闪闪在报以一种男子汉的轻蔑。

说话间他们就开步朝“圣·克拉姆”走去。杰克的姐姐是个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见。她友好,但对新来的客人稍有疑虑。她丈夫是个康沃尔小伙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剪成圆圆的一圈,在光滑、晒红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条圆弧线来。

后来,索默斯才知道,这个性特莱威拉的康沃尔小伙子娶的是他兄长的寡妻。这以后,考尔科特太太给哈丽叶提供了一切有关这位大姑姐的情况。第一位丈夫叫阿尔弗雷德·约翰,两年前去世的,给妻子留下了一小笔钱和“圣·克拉姆”这栋房子,还留下了一个叫格莱黛丝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妇一进屋,这小姑娘就摇晃着一头长长的棕发跑来跑去。这么说起来,特莱威拉夫妇还算新婚燕尔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着转,默默地帮妻子罗斯准备茶点。

这座平房很是赏心悦目:一间大屋面对大海,屋外有走廊,通向每一个小房间。屋里挂着很多张家人照片,挂着镶奖章的镜框,上面装饰着彩带,还有一封赞誉第一位特莱威拉的信。特莱威拉太太很警觉,也会察言观色,她决定以礼相待。于是,大家被安排坐在窗台下的柳条椅和有扶手的高靠背椅上,而不是围坐桌旁用茶点。威廉·詹姆斯默默地但是殷勤地端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和糕饼分送给大家吃。

这是个奇怪的青年人,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面色苍白。灰眼睛和紧闭的嘴角上隐隐露出一丝奇特的幽默来,可他却一言不发。很难断定他的年龄,可能三十来岁,比他妻子稍稍年轻一点。他似乎为什么事暗自得意,或许是为这桩婚姻吧。索默斯注意到,他的眼白充满了血丝。他从十五岁起就住在澳大利亚,是他哥哥——“圣·克拉姆”少校——从离纽基不远的圣·克拉姆把他带来的。索默斯就知道这么多。

“喜欢悉尼吗?”特莱威拉太太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港湾,我觉得很漂亮。”索默斯套了一句现成话。

“确实是个漂亮的港湾。悉尼是座很美的城市。怎么说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

谈话冷了下来。考尔科特沉默不语,威廉·詹姆斯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儿。甚至那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嘟哝两句什么,也沉默了。屋里每个人都有点窘迫、呆板:他们太有礼貌,太过分地拿架子。男人们干脆就像木头桩子。

“你不大看得上澳洲吧?”杰克问索默斯。

“怎么会?”索默斯说,“我怎么会这样判断?我连个澳洲的边儿还没看清呢。”

“哦,澳洲算起来就是一个边儿,”杰克说,“是不是对它没什么好印象?”

“我说不上,我的感觉很杂乱。这儿的乡间挺让我着迷的,很奇特——”

“可你并不会见到澳洲人就乐意接近他们。他们跟你味道不一样,有点疙疙瘩瘩的吧?”杰克笑着问道。

“可能是这样吧”索默斯说,“这话说得巧。我管不住自己的味道跟别人的不一样,对不对?”

“你当然不能,即使是味道不浓,也会有冲突的。”

“嗨,别说这个了。”哈丽叶叫道,“他会撞得头上起大包,他还会抱怨呢。”

他们都笑了,笑得可能有点不自然。

“我也这样想。”杰克说,“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你是要写这儿吧?”

“我觉得我或许乐意住在这儿,也写写这儿。”索默斯笑道。

“写林子里的土匪,写个落入丛林中的女人,迷了路,进了强盗的营地?”杰克问。

“没准儿。”索默斯说。

“我想问问你平常都写什么,行吗?”杰克小心翼翼地问。

“哦,诗,随笔。”

“讲什么的随笔?”

“呃,大多是些废话。”

人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洛瓦特,别犯傻。你知道的,你绝不认为你的随笔是废话,”

哈丽叶插嘴道,“你写的随笔是关于人生、民主、平等那类事情的。”哈丽叶解释道。

“哦,是吗?”杰克说,“我倒想拜读呢。”

“那,”哈丽叶犹豫道,“他可以借给你一集。你带来了一些,是吗?”她说着转向索默斯问。

“有一本。”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说。

“那就借给考尔科特先生吧,好吗?”

“他要借我就借。不过,那书只能招人烦。”

“我或许读起来会长精神呢,”杰克很明确地说,“只要把一脑子力气都使上就行。”

索默斯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这种比喻很矛盾,很可笑。

“这书并不崇高,”他说着,暗自好笑,“问题是人们并不想听点什么。”

“还是让我试试吧。”杰克说,“我们是个新国家,我们得学习呀。”

“我们刚好相反,”威廉·詹姆斯冲口而出,他一口的康沃尔土音,边说边笑,“我们要做的是向人们表现自己该懂的全懂了。”

“我们当中有些人是这样的。”杰克说。

“我们当中多数人都这样。”威廉·詹姆斯说。

“伙计,走自己的路。不过还是说少数人的事吧。有一小部分人懂得我们该接受一个大教训,而且乐意接受。”

又沉默了。两个女人似乎销声匿迹了。

“有一点很重要,’索默斯暗想,“这些殖民地居民严肃起来时,说话颇像男子汉,不像孩子。”他抬头看看杰克。“)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