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接受教训的是这个世界,”他说,“并不只是澳大利亚。”

他的口气很尖酸,很刻毒。他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尔科特。考尔科特则莫名其妙地回视了他一下,那棕色的眼睛里目光不那么锋利,不那么专注。

“可能吧,”他说,“可是我关心的是澳大利亚。”

索默斯看着他。考尔科特脸庞瘦削,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着。这张脸刮得很干净。这些殖民地的居民,总是嘴巴刚刚咧开一线细缝就赶紧闭上,杰克正是这样儿。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神秘,像土着人一样深邃。

“你很关心澳大利亚吗?”索默斯若有所思地问。

“我肯定,是这样的,”杰克说,“不过,如果我像不少倒霉的矿工一样失了业,我想那我会更关心找份儿工作的。”

“可你很关心你的澳大利亚吧,对吗?”

“我的澳大利亚?是的,我总共拥有七英亩澳大利亚。我想我特关心那七英亩土地。我为它交着税呢。”

“不,我说的是澳洲的前途。”

“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上台子上去为这个大喊大叫的。”

话说到这儿,索默斯夫妇提出来要走。

“要是你们不嫌挤,”杰克说,“可以坐我的车。让索默斯先生在前面挤挤,格莱黛丝坐爹爹腿上,后座儿就能坐下别人了。”

对这个建议,索默斯马上就接受了。他感到犹豫或拒绝都是可笑的。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圣·克拉姆”。西天上,西下的斜阳晖映着大地。东方的远天上,一片玫瑰色的云彩像一弧拱顶笼罩着太平洋面。右首的灌木丛中光线转暗,有点鬼影憧憧的,你仍然可以想象有某种非人的灵影在桉树林中徘徊。左首,他们时常能看到一波又一波长长的浪褶携着明晃晃的泡沫从太平洋上滚过来,波涛后面,深绿色的海面上晖映着东方海平线上烟儿似的玫瑰红晕。那东方海平线上久久地凝滞着一道粉红和淡青的彩色光岸,似乎是天际在渐渐变冷。在索默斯看来这幅景象最具澳洲特色。这道遥远天际的粉红光岸,是那么柔和纯洁,顶着烟一样美丽的蓝色光晕。随后是满天星斗洒落开来,而西天上最后一抹夕阳中有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美丽。夜幕降临伊始,那白日里的杂色便全然消逝殆尽,随之袋鼠的大陆又再现了它神奇罕见的光晕,那是一种只有处女才具备的肉体冷漠。

索默斯在前排坐在杰克和维多利亚·考尔科特中间,因为他身体很瘦小。他尽量缩着身子,颇像三明治中间的一片薄火腿。当他向她看过去时,他发现维多利亚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她立即绽开了笑颜,好不教他心动。她是那么迷人,面容如此纯洁,就像一个纯洁的少女,既幼稚又腼腆。可她却在黄昏中给了他一个奇特的笑脸,这笑容叫他困惑,不解其意。那似乎是在馈赠什么,可样子又是那么清纯。或许就像庙里神圣的妓女,以一笑来承认其行为的神圣性。他不打算想这事儿,便移开目光去看夜色中汽车的机罩。

奇怪,索默斯想,可能这女子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我,而大多数女人则把我看成我压根儿不是的那种人。让人一眼就看穿,像是一家子似的,这真叫怪。

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到荣幸,因为这女子似乎看到了他的长处。她一点也不像欧洲的女人那样意欲征服他,半点那个旧世界中女性的贪婪都没有。她倒像古希腊的女孩儿,把自己献给酒神巴克斯这个神秘之神。

她丈夫默默地叼着烟斗开着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至少他颇有保持沉默的毅力,这沉默教人有所感知。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吧,无论如何他不觉得有必要看住他的妻子。她愿意好奇地与索默斯笑脸相对,那是她的事。杰克·考尔科特认为,她可以冲那个方向做任何表情。她是他的妻子,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种业已形成的关系是永恒的了。只要她不背叛这种夫妻关系,她做什么都可以。而他则完全可以相信,她对那种支撑他们做夫妻的无可名状的关系是忠诚的。他不想装腔作势,也不想占有她全部的精神领域。

同样,在那条联系他们的纽带上,他这一方永远不会扯断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把肉体和精神全许给了妻子。不,不是这样。他有相当多的部分没有进入这条纽带,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尽量利用这一部分。他诚挚地爱着她,爱她那种幼稚的世故和纯洁,这样便于他向地掩饰自己,不过他们现在处得很真挚也很亲密。他们的爱情之火始终是纯真的,这纯真也懂得自身的限度。因此,除了进入他们夫妻关系的那些东西之外,他决不想了解别的。他绝不想同化她,也不想占有她天性的全部。他相信她,任她走自己的路,只敦促她恪守他们之间的承诺。不过,他也并不想界定这些承诺都包括些什么。这东西是不确定的,他们两种个性的接触怎样界定得了?当他们的个性相遇相连时,他们就成了一个人并许诺永久相互忠诚。而他们各自不属于对方的那些部分则是自由的,不许探寻,甚至不允许了解。双方都认可对方保留一大部分不为其所知,无论言谈、行为甚至生命。他们并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得太多,就意味着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也太多。

这样的婚姻是建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荣誉感和个性完整之上的。

看起来,每个种族和每个大陆的人都有自己的婚姻本能。澳大利亚人中流行的本能与美国人的当然不同。而任何一国的人要生存,就得循着其本能行事,无论其婚姻之法是否在全世界通行。

考尔科特夫妇对她们的婚姻从来没有个一致的说法。他们还没想出怎么说呢。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对自由有强烈而微妙的欲望,对;旧习陈规毫不在乎。所以他们是凭着本能,坦然地选择自己的立场的。杰克的观点是:只要老婆对他好,令他满意,他保证相信她,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以外,她干什么都行。他不想为任何人设置牢笼。这一点他先是对威廉·詹姆斯说过,后来又对索默斯说过。威廉表示同意,不过认为还不止此。索默斯则公开表示气愤,绝不要在自己的婚姻中使用此等药方。

他们告别了特莱威拉夫妇,离开了那座位于悉尼北部的房子,上了码头,就回默多克街了。杰克还得把车开到城里的车库去。维多利亚说她要准备晚茶了,等他回来吃。在澳大利亚这种晚茶是当正式晚餐吃的。见此状,哈丽叶大胆地发出邀请,请他们一家去自己家中吃这顿晚茶——一顿实实在在的晚餐。维多利亚打算帮她做,而杰克只需直接回托里斯汀即可。维多利亚对这个安排十二分地满意,说话间回去换衣服了。

索默斯知道哈丽叶为什么发这个邀请。因为有一个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顿饭。像许多女性一样,哈丽叶在战争期间学会了做饭,现在时不时地也爱做做。这一次就是恰逢其时。索默斯把小炉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苹果、土豆、葱头和南瓜削的削,剥的剥,还弄好了肉,调好了调料,哈丽叶则忙着做肉饼、果馅饼和小蛋糕,还烤了牛奶蛋糊。现在她温情地扫一眼她那一流的厨师架子,着手调蛋黄酱来拌土豆色拉用。

维多利亚来了,身着浅粉色的薄纱衣裙,上面点缀着金色碎点,是茶会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并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额上故作不经意地垂下几级来,那样子颇为迷人。她脸色很好,显得很兴奋。哈丽叶穿上了一件旧黄绸上衣,索默斯则着一件黑色西装。这顿茶桌上,有冷盘烤猪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莴苣和酸辣苹果;随后上的是浇汁龙虾——或者说是不错的小龙虾,红白分明;甜食有苹果饼、牛奶蛋糊、糕点,一个水果拼盘中有苹果、西番莲果。橙子、菠萝和香蕉。当然还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很兴奋,索默斯在饭桌上用刀叉调配食物的花样儿,中央这间屋子灯火通明,壁炉上水壶嘎嘎欢叫着。在印度那几个月,他们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礼节,总有两个男仆默守一边伺候用膳;来时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轮船上也是讲一套旧式礼节。经过了那些场合,索默斯和哈丽叶可能会觉得今天这场景有点破落,但还是很有趣儿。而这在维多利亚来说几乎是“社交”了。他们都在等杰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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