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贵族奔上了去庇卡底的大路。这条大路他们太熟悉了,勾起了阿多斯和阿拉密斯对青年时代一些动人的往事的回忆。
“如果末司革东跟我们一道来,”阿多斯走到他们曾经和铺路工人争吵的地方,说“他路过这儿的时候,全身该会怎么样哆嗦;您记得吗,阿拉密斯?他是在这儿挨了那粒了不起的子弹的。”
“说真话,我是不会反对他哆嗦的,”阿拉密斯说,“因为我现在想到这件事也在发抖呢。喏,过了这棵树,就在那边一块小小的地方,我以为我就要断气了。”
他们继续赶路。立刻轮到格力磨沉入了回忆。他们到了一家客店门前,在这家客店里,他的主人和他当年曾经拼命地大吃大喝。他走近阿多斯,指着酒窖的气窗,对阿多斯说:“红肠!”阿多斯笑了起来,他年轻时做的这件荒唐的事,现在想起来他觉得很有趣,就像听了别人对他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走了两天一夜,他们终于在一个天气极好的傍晚到了布洛涅,这座城市好像很荒凉,全部建在山冈上,根本没有一般叫做下城的地方。布洛涅的位置极为险要。
他们走到城门口,温特说:
“先生们,在这儿要同在巴黎一样,我们分开来走,好不致引起别人怀疑。我有一家熟悉的旅店,那儿很少有人住,老板对我是完全忠心的。我就去那儿,因为在那儿可能有些信在等我,你们去本城第一流的旅店,比方说‘伟大的亨利之剑’好好休息一下,两小时后你们去防波堤,我们的船会在那儿等我们。”
事情这样决定以后,温特勋爵就顺着城外的大道往前走,打算从另一座城门进城。这两位朋友就从他们面向的城门走了进去。走了两百来步远,他们到了温特提到的旅店门前。
他们喂了马,但是没有卸下鞍子。两个仆人坐下吃晚饭,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两个主人急子上船,就关照仆人去防波堤会合,并且叮嘱他们不许跟任何人说一句话。谁都明自,这样的吩咐只关系到布莱索阿一个人,对格力磨来说很久以来就用不到了。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向港口走去。
两位朋友衣服上全是尘土,显出一副使人一看便知是惯常出门的人常有的轻松的神态,因此引起了一些散步的人的注意。
他们看见有一个人对他们的来到特别显得有兴趣。他们先注意到了他,原因是和别人会注意到他们一样。这个人独自在防波堤上忧郁地走过来走过去。等到他看见他们以后,就不停地望着他们,而且显出非常渴望和他们交谈的神情。
这个人很年轻,面色苍白眼睛是一种模糊的蓝色,从他双眼映出的色彩来看,好像一只发怒的猛虎。他虽然转身时动作缓慢,有些犹犹豫豫,但是步子却很挺直果断。他穿了一身黑衣服,佩了一把长剑,姿态还显得有些神气。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走到防波堤上面,停了下来,他们看见一只小船系在一根木桩上,全都装备好了,就像正等待着起航。
“这一定是我们的那只船,”阿多斯说。
“对,”阿拉密斯回答说,“那边一条单桅帆船已经做好了出海准备,很像送我们去目的地的船,现在,”他继续说,“但愿温特别让我们等太久,待在这儿实在乏味,连一个女人也看不到。”
“嘘!”阿多斯说,“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原来,两个朋友在看船的时候,那个散步的年轻人已经在他们身背后来来去去走了好几遍,现在听到温特的名宇,他就立刻停住了脚步,不过,他听到这个名宇的时候,脸上丝毫没有显出一点儿激动的表情,可能是他偶然站住的。
“先生们,”这个年轻人非常自在、非常客气地行了个礼,说,“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可是我看你们是从巴黎来的,至少你们不是布洛温本地人。”
“是的,先生,我们是从巴黎来的,”阿多斯也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说,“能为您做点什么事吗?”
“先生,”年轻人说,“您是否愿意告诉我,据说红衣主教马萨林先生不再做首相了,这个消息可是真的?”
“这倒是一个古怪的问题,”阿拉密斯说。
“他是首相,也不是首相,”阿多斯回答说,“也就是说,半个法国不要他,他靠着诡计和许愿使自已得到另外半个法国的支持。这种局面可能维持很长时间,就像您见到的这样。”
“总之,先生,”那个陌生人说,“他没有逃走,也没有关进监狱?”
“没有,先生,至少目前还没有。”
“先生们,对你们的好意,我非常感谢,”年轻人说着,就走开了。
您对这个问长问短的人是怎么看的?”
“我看这是一个深感无聊的外省人,或者是一个探听消息的密探。”
“您怎么这样回答他呢?”
“可是谁也没有一定要我不这样回答呀。他对我很有礼貌,所以我也对他很有礼貌”
“可是如果他是一个密探……”
“您说一个密探又会怎么样呢?我们不是在黎塞留红衣主教的时代了,那个人稍有一点儿怀疑,就会叫人把城门都关上。”
“不管怎样,您像刚才那样回答他是不对的,”阿拉密斯一面牢牢望着那个年轻人消失在沙丘后面,一面说。
“您呀,”阿多斯说,“您忘记您犯了另外一个轻率的错误,那就是提到了温特勋爵的名字。您忘记了就是听到这个名字,那个年轻人才站住的?”
“还有,当他对像说话的时候,就应该请他走开。”
“那就要发生争吵了,”阿多斯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会害怕起争吵?”
“如果有人在某个地方等候着我,发生这种争吵会妨碍去那儿,我当然会害怕这样的争吵。此外,您要不要我向您承认一件事?我也非常想就近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为什么?”
“阿拉密斯,您会笑话我的;您会说我翻来覆去总是说同一件事;您会叫我是最胆小的会见到幻像的人。”
“还有吗?”
“您发觉这个人像谁?”
“是丑的方面还是漂亮的方面?”阿拉密斯笑着问。
“是丑的方面,因为一个男人会长得像一个女人。”
“啊!不错!”阿拉密斯叫道,“您叫我想起来了。不,我亲爱的朋友,您绝对不是会见到幻像的人,我考虑了一下以后,我完全认为您说得有道理。这张凹下去的、薄薄的小嘴,这双仿佛只听从头脑的命令而从不听从良心的命令的眼睛,这是米莱狄的某一个私生子。”
“您笑了,阿拉密斯!”
“这只是习惯而已。因为,我可以对您发誓,我比您更加不喜欢在我的道路上遇到这条小毒蛇。”
“瞧温特过来了,”阿多斯说。
“好,现在就差一件事,分阿拉密斯说,“那便是等我们的仆人到来。”
“不用再等,”阿多斯说,“我看见他们了,他们就在勋爵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我认出了格力磨那个挺得直直的脑袋和那双长腿。托尼拿着我们的短枪。”
“那么,我们要在夜里上船吗?”阿拉密斯向西边看了一眼,在那儿太阳只留下一片金黄色的云彩,渐渐地,这片云彩仿佛沉入了大海,完全消失了。
“多半是这样,”阿多斯说。
“见鬼!”阿拉密斯说,“在白天,我就不大喜欢大海,在夜里更加不喜欢了,海浪哗啦哗啦,海风呼呼,加上船老是可怕地动来动去,说实话,我宁愿回到诺阿西的修道院去。”
阿多斯忧郁地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虽然在听他的朋友说话,心里却分明想着另一件事。他朝温特走去。
阿拉密斯跟在他后面。
“我们的朋友怎么啦?”阿拉密斯说,“他活像但丁笔下的地狱里的鬼魂,撒旦扭断了他们的脖子,他们在望着自己的脚后跟。真见鬼,他为什么也是这样老向后面望?”
温特也看到他们了,他加快了步子,用出人意料的速度赶过来。
“您怎么啦,勋爵,”阿多斯说,“是什么事使您这样喘不过气来?”
“没有什么,”温特说,“没有什么。只是,我在沙丘旁边走过的时候,好像……”
他又转过头去。
阿多斯对阿拉密斯望了望。
“不过,我们走吧,”温特继续说,“我们走吧,船大概在等我们,瞧,那边抛着锚的就是我们的单桅帆船,你们在这儿望见了没有?我真希望已经在船上了。”
他又一次回过头去望。
“喂,”阿拉密斯说,“您忘掉什么东西了吧?”
“不,是一件叫人忧虑的事。”
“他看到他了,”阿多斯声音很低地对阿拉密斯说。
他们走到通到船上的梯子前。温特叫拿武器的仆人和拿箱子的脚夫在前面先下船,然后跟在他们后面走下去。
就在这时候,阿多斯看见一个人沿着和防波堤平行的海岸急匆匆地走着,好像要在港口的那一边,离他们只有二十步远的地方看他们上船。
在渐渐降临的黑暗当中,他相信他认出来那个人就是曾经向他们问长问短的年轻人。
“啊!啊!”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肯定是一个密探,他是不是企图阻止我们上船?”
可是,就算这个陌生人有这样的打算,他要这样做已经太迟了一些,因为,阿多斯也走下了梯子,不过他始终望着那个年轻人。那个人为了走近路,这时在水闸上出现了。
“他肯定在打我们什么主意,”阿多斯说,“不过,我们反正上船了,一到了大海上,让他来吧。”阿多斯跳下小船,小船立刻离了岸,四个健壮的桨手使劲划起来,船很快地走远了。
可是,那个年轻人跟着船跑,甚至跑到船的前面。船要在防波堤的尖端和一块突出的悬岩中间穿过去,在防波堤的尖端高高地立着一盏刚刚点亮的标志灯,船上的人从远处可以看到那个年轻人在爬悬岩,想从上面往下望着船经过。
“不错!”阿拉密斯对阿多斯说,“这个年轻人准是一个密探。”
“哪一个年轻人?”温特转过身来问道。
“就是那个跟踪我们,和我们说过话的人,他在那边等着我们,您看。”
温特回过头顺着阿拉密斯手指的方向望去。灯塔的光芒把船将要经过的狭小的出口和那块悬岩照得通亮。那个年轻人光着脑袋,在胸前叉起双臂,站在悬岩上面等待着。
“是他!”温特勋爵抓住阿多斯的胳臂,叫起来,“是他,我早就相信我认出他来了,我没有看错。”
“谁?他是谁?”阿拉密斯问。
“米莱狄的儿子,”阿多斯回答。
“那个修道士!”格力磨叫道,年轻人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他站到悬岩的顶端,向大海俯下身子,就好像立刻要跳下去似的。
“是的,是我,我的叔叔;我,米莱狄的儿子,我,修道士,我,克伦威尔的秘书和朋友,我认得你们,您和您的伙伴。”
在船上的这三个人无疑都是英勇的好汉,没有人敢怀疑他们的胆量,可是那个人的嗓音,他的语调,他的姿势,却使他们不禁吓得毛骨悚然。
格力磨呢,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前额上直冒冷汗。
“啊!”阿拉密斯说,“原来他就是您的侄子,就是那个修道士,就是米莱狄的儿子,就像他自己说的,对吗?”
“天哪!是这样,”温特喃喃地说。
“那好,等一等!”阿拉密斯说。
他在紧要关头总是那样出奇的镇定,从托尼手上拿过一支火枪,装上子弹,瞄准那个年轻人。那个人站在悬岩上,就像诅咒天神一样。
“开枪!”格力磨愤怒地叫道。
阿多斯向那支火枪的枪管扑过去,阿拉密斯正要开枪,给他止住了。
“您给鬼迷住了不成!”阿拉密斯叫起来,“我瞄得这样准,本来可以一枪正打中他的胸膛的。”
“杀死母亲已经很够了,”阿多斯低沉地说。
“那个母亲是个恶魔,她害了我们大家,害了我们心爱的人。”
“是的,可是这个儿子却没有做什么损害我们的事。”
格力磨原来直起身子想看开枪的结果,现在垂头丧气地拍着手,又倒了下去。
那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啊!果然是你们。”他说,“果然是你们,我现在认识你们了。”
他的刺耳的笑声和他的威胁的说话声被海风带着,经过小船的上空,飘向天际,将在那儿消失。阿拉密斯不禁全身哆嗦。
“要沉着,”阿多斯说。“见鬼!难道我们不是男子汉吗?”
“是的,”阿拉密斯说,“可是那个人是一个魔鬼。好,请您问一问这位叔父,如果我为他除去了他亲爱的侄子,是不是做了错事。”
温特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阿拉多斯继续说。“啊!阿多斯,我真担心,由于您的明智,您使我做了一件蠢事。”
阿多斯握住温特的手,打算改变话题。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英国?”他问勋爵。
可是勋爵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没有回答。
“瞧,阿多斯,”阿拉密斯说,“也许还来得及。您看,他一直站在原来那个地方。”
阿多斯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很明显,他买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果真一直站在悬岩上,灯塔照亮他的四周,仿佛一圈光轮。
“他上布洛涅来干什么?”阿多斯问。他头脑清醒,在寻找事情的原因,却不大担心它的后果。
“他在跟踪我,他在跟踪我,”温特说,这一次他听到阿多斯说话的声音了,因为阿多斯说的话符合他的想法。
“为了跟踪您,我的朋友,”阿多斯说,“他应该知道我们动身的时间,然而,相反,他十之八九比我们先到这儿。”
“那我就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了!”这位英国人摇着头说,就像一个认为企图和一种神奇的力量抗争是毫无用处的人一样。
“很明显,阿拉密斯,”阿多斯说,“我相信我不让您开枪是我错了。”
“别说啦,”阿拉密斯回答道,“您要使我流泪了,如果我能流泪的话。”
格力磨低低地叫了一声,如同猛兽怒吼一样。
这时候,从那艘单桅帆船上发出一个声音呼唤他们。坐在舵那儿的掌舵的水手答应了一声,小船靠拢了大船。
不一会,主人、仆人和行李就全都上了大船。船老大专等乘客一到便开航。当他们踏上甲板以后,船就朝着黑斯廷斯进发,他们将在那儿登陆。
三个朋友这时却不由自己地向那座悬岩看了最后一眼,那个追逐他们的可怕的人影,还可以清楚地看见。
接着,一个声音传到他们跟前,给他们带来最后一次的威胁:“先生们,在英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