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一样。”莫瑞尔赞同地说,“坐在那儿看半天,她也不明白书上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也一样。”

“但你不应该这么说。”莫瑞尔太太对儿子说。

“这是真的,妈妈——她看不懂书。你给她是什么书?”

“哦,我给她一本安妮·斯旺写的小说。没人愿意在星期天下午看枯燥的东西。”

“好,我打赌她念了不到十行。”

“你弄错了。”他妈妈说。

这段时间,莉莉可怜兮兮地坐在沙发上,他突然转过身来。

“你看了那本书吗?”他问。

“是的,我看了。”她回答。

“看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页。”

“把你看过的说点给我听听。”

她说不出来。

她连第二页都没念到。威廉却看过很多书,有一个聪明机灵的头脑。她除了谈情说爱,聊天,什么也不懂。他习惯于和母亲交流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而他的未婚妻却要他做一个能付帐单和喊喊喳喳说笑的情夫,因此他不禁对未婚妻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你知道吗,妈妈,”晚上他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地,他说,“她连一点省钱的意思都没有,头脑简单,胡乱花钱。她拿到工资时,她就立刻买那些不是必需的蜜饯栗子吃,结果我不得不给她买季票,买必需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连内衣裤也得我买。而且她想结婚,我自己也认为我们还是最好明年办事情。但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就急着结婚,简直太糟糕了。”母亲回答。“我还得再考虑一下,孩子。”

“哦,算了,现在跟她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他说,“所以我要尽快结婚。”

“好吧,孩子,如果你愿意,那就行、没人会阻拦你。不过我告诉你,一想起这桩婚事,我就彻夜难眠。”

“哦,她会好起来的,妈妈,我们将设法克服。”

“她让你给她买内衣裤的吗?”母亲问。

“嗯,”他有点歉意地说,“她没问我要,但是有天早晨——是个很冷的早晨——我发现她站在车站时直发抖,冻得站不住了。于是,我问她,她穿的衣服够不够,她说:‘我觉得够了。’我说,‘你穿没穿暖和的内衣内裤?’她说,‘没有,内衣内裤是棉布的。’我问到底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不穿厚点的内衣内裤,她说是因为她没钱。她就这样熬着,得了支气管炎!我不得不带她去买厚一点的内衣内裤。妈妈,如果我们有钱,我也不会在乎的。但是你知道,她至少应该把买季票的钱留下来。但是没有,她来问我要钱买。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钱。”

“你们的前景可是不太妙啊。”莫瑞尔太太有些悲观地说。

他脸色苍白,那张粗犷的脸以前总是什么都不在乎,永远笑嘻嘻的,现在却是满脸的惆怅和失望。

“但是现在我不能放弃她,我陷得太深了。”他说,“而且,有些事情我离不了她。”

“孩子,记住你可要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莫瑞尔太太说,“没有什么事再比一个没有前途的婚姻更糟糕了。我的婚姻已经够糟糕了,天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些教训,可也说不准,也许你的婚姻要比我的还要糟糕许多倍。”

他斜倚着壁炉架,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人,看上去似乎如果他愿意,踏遍天涯海角,在所不辞。可是此刻她从他脸上看出了悲观失望的神情。

“我现在不能放弃她。”他说。

“可是,”她说:“记住还有别的事比解除婚姻更糟呢。”

“现在,我不能放弃她。”

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母子俩沉默不语,他们之间有冲突,不过他不再说话了。最后,她说:

“好了,去睡吧,孩子,明天早晨你就会感觉好点,也许会更清醒些。”

他吻了她一下,走了。她捅了捅炉子,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过去,和丈夫在一起的岁月,她只觉得内心的希望化为泡影,可是还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而现在,她感到心力焦淬,她的希望又受到沉重的打击。

此后,威廉常常表现出对未婚妻的深恶痛绝。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又在抱怨她。

“好吧,”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你信不信她受过三次宗教坚信礼?”

“胡说!”莫瑞尔太太大笑起来。

“不管是不是胡说,她确实是这样。坚信礼对她来说——是她大出风头的戏场。”

“我没有,莫瑞尔太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没有,这不是真的。”

“什么!”他大喊着,猛地向她转过身来,“一次在布隆利,一次在肯肯罕,还有一次在别的什么地方。”

“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再没有别的什么地方!”

“有的!就算没有,那你为什么行两次坚信礼?”

“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瑞尔太太。”她含着眼泪辩解着。

“噢,”莫瑞尔太太说,“我完全理解,孩子,别理他。威廉,说出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羞愧!”

“但这是真的。她信仰宗教——她过去有本蓝天鹅绒面的祈祷书——但是,她内心的宗教信仰都不比这条桌子腿强多少,她行了三次坚信礼,那只是为了表现,为了显示自己。这就是她对一切的态度——一切!”

姑娘坐在沙发上,哭了,她生性软弱。

“至于爱情!”他叫道,“你最好还是叫只苍蝇去爱你吧,它会喜欢叮在你身上的……!”

“好了,别再说了,”莫瑞尔太太下命令了,“如果你要说的话就找个别的地方说去吧。威廉,我都为你感到羞愧!为什么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干别的什么都不行,专找姑娘的岔,还说是同她订了婚!”

莫瑞尔太太气极败坏地坐下来。

威廉不吭声了,后来,他似乎后悔了,吻着姑娘,安慰她。不过他说的是真话。他厌恶她。

他们就要离家的时候,莫瑞尔太太陪他们到了诺丁汉。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凯斯顿车站。

“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是个肤浅的人,心里不会思考你任何事。”

“威廉,我希望你别说这些事。”莫瑞尔太太说,她真为走在她旁边的姑娘感到难过。

“这又怎么了,妈妈,现在她非常爱我。但如果我死了,要不了三个月她就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

莫瑞尔太太感到可怕极了,听到儿子最后那句痛快的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知道,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他常常说这样的话。”姑娘大声嚷嚷。

“我死后,下葬不到三个月,你准会另有新欢,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情。”

在诺丁汉,莫瑞尔太太看着他们上了火车,才往家走。

“有一点可让人放心,”她对保罗说,“他永远不会有钱来结婚,这点我肯定,这样的话,她反而救了他。”

于是,她开始感到宽慰。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坚信威廉不会娶吉普的。她等待着,并把保罗拴在身边。

整个夏天,威廉的来信都流露出一种发狂的情绪。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会高兴得有些夸张,而有时,他的信的语调平淡而感伤。

“唉,”母亲说,“恐怕他会为这个女人而毁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爱——不值,她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

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经过了,而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信激动地说,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鹅市时回家来度周末。

“你身体不太好,孩子。”母亲一看到他时就这么说。

她又回到了母亲身边,这使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

“是的,我这一段时间一直不太好。”他说,“上个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现在还好不了。不过,我想快好了。”

十月的天气阳光灿烂,他似乎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学生。但,随后他就更加变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里流露一种燃淬的神情。

“你工作太辛苦了。”母亲对他说。

说是为了挣钱结婚,他加班加点地工作。他只在星期六晚上跟母亲谈到过一次未婚妻,言谈之中充满伤感和怜惜。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虽然我们现在这样,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只会伤心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忘了我的。你会看到,她决不会回家来看看我的坟墓,连一次都不会。”

“哦,威廉,”母亲说,“你又不会死去,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不管怎样……”他回答。

“她也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人,既然你选择了她——那么,你就不能抱怨。”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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