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前走着。“我们去哪儿?”她问。
他微微一笑。“真奇怪啊,整个这件事我竟一点不觉费力,我感到,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思考一遍,包括我们怎么逃走、怎样藏身以保证安全,等等,的确是一种乐趣,我确实相信,我已经绞尽脑汁,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说:没什么问题,像那么回事了。我作了全面的筹划。有了钱以后怎样生活,怎样掩护自己,这些安排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惟独一件事我没有办法——定一个地方、一个有四面墙不透风的所在,找一间屋子,以便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把事情全面研究一番,我又一次看到,有钱活十年也容易,而没钱过一天都困难,真的,克丽丝蒂娜,”——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得意地微笑着看她——“替我们自己找到这个四面不透风的地方,在那里谁也听不见,看不到我们,这简直比实现我们整个冒险计划还难啊,我把各种办法都想遍了。坐车到野外去吧,太冷了;到一家旅馆去吧,隔墙有耳,听得见我们谈话,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你会慌乱不安的,而我们恰恰需要清醒的头脑;到一家小客栈去吧,正因为没有什么客人,侍者就特别注意你;在露天地里坐着谈吧,这么大冷天呆在外面又非常引人注目。是呀,克丽丝蒂娜——听起来有点不可置信,要是没钱,想在一个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找到一个真正清静自在的地方真是难上加难啊。我甚至搜索枯肠、挖空心思想出了几个办法——真的,我甚至想过我们是否可以爬到斯特凡大教堂①塔顶上去。像这样的大雾天,那儿不会有人上去的,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最后,我找到我们那半途而废的楼房工地的值班看守,他住一间小木板房,里面有个铁炉子、一张桌子,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木棚。我同这个人处得还不错,跟他胡吹了一通,说我认识一位出身高贵的波兰太太,是在战时就认识的,她同她丈夫现在住在萨赫尔饭店,她之所以不便在大街上让人看到我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门第太高、太有名气了。你可以想像,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听了这些胡诌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他当然也就认为替我办事是无比荣幸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他困难时我还帮过他两次忙。我已经同他讲好,把钥匙放在房梁底下一个约定的地方,再把他的证件也留下,以备我们在万一需要时使用,那炉子他也答应我一早就生起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不受干扰了,呆在那儿是不会舒服的,不过,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一起钻进这个破棚子里去,在那里呆上两个小时。那儿谁也听不到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就可以冷冷静静地作出决定了。”
①斯特凡大教堂,维也纳最着名的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工地在弗洛里兹村,距市中心很远,四周围着木栅栏,空荡无人。刚刚砌起墙的大楼,几百个没有安装窗子的窗户洞黑魆魆的,显得十分冷落凄清。柏油桶、手推车横七竖八地乱放着,水泥、砖头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乱糟糟地堆在松软的泥地上。这景象使人感到,似乎是一场自然灾害猝然袭击了热火朝天的楼房工地,使工作戛然而止了,这种冷寂的空气同建筑工地的热烈气氛是极不协调的。钥匙果然放在一块木板下面,潮湿的雾气使谁也看不清这里发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好的掩护。费迪南取下钥匙打开了小木棚的门,炉子已经生着了,棚里空气暖和而适意,弥漫着上好木料散发出的清香。费迪南一进来就回身锁上门,又往炉里添了几块劈柴。“万一有人来,我就立刻把这些纸全扔进炉子里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不用怕。再说现在谁也不会到这儿来,谁也听不见我们谈话,这里除我们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屋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是做梦,而只有她面前这个男子是真实的。费迪南从衣袋里掏出几叠账簿纸,把它们展开,说道:“请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克丽丝蒂娜。这是整个行动计划,我写得很细,修改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认为现在这个方案已经非常具体明确了。请你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一遍,一条一条地读,凡是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就用铅笔把你的问题或顾虑写在右边,然后我们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细谈。这事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一点是心血来潮的产物。不过,现在我还想说点别的,说点在这份行动方案中没有写进去的东西。这只能由我们两人一起来谈,它只牵涉到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说你和我,我们是一起干这件事的。因此,我们的罪是同等的,虽说按照法律恐怕你才算是真正的罪犯。你是国家职员,对此负有责任,受到通缉的是你,警方追捕的是你,在你的家庭成员面前,在任何人面前你被认为是罪犯,而我呢,只要没有同你一道被抓获,那就谁也不知道我是同案犯、唆使犯。所以你冒的风险比我大。你有一个职位,这个职位使你的生活开支有保障,退休后永远领取退休金,而我则是一无所有。因此,无论从法律的意义上说,还是从——怎么说呢,就说上帝吧,无论从法律上说,还是在上帝面前,我冒的险都比你小得多。我们各自承担的份额并不相等。你承担的风险比我大,我有责任明确告诉你这一点,让你充分意识到这种危险性。”他发觉她这时垂下了眼皮。
“这一点我必须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今后我也将不向你隐瞒任何一点危险。此外还必须明确:你所做的事或你我之所为是无可挽回的。这一步跨出去,就永远退不回来了。即使我们用这笔钱惨淡经营,赚它几百万先令,用五倍于我们窃走的款子退赔,你也一辈子休想再回到这里来,任何人都将不能宽恕你。干了这件事,我们就无可挽回地从那些过着安稳日子的人,从那些安分守己的、可靠的国家公民的行列中被驱逐出来,就要一辈子生活在险境中了。这一点你必须清楚。不论我们怎样想方设法保全自己,总是会出现意外,出现人确实无法估计、不可逆料的偶然情况,把我们一下子从那称心如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揪出来投入监牢,蒙受耻辱,遭人唾骂。冒这样的险是没有什么安全可言的,我们到了那边,过了国境线,并不是就有了安全,今天我们不安全,明天也仍然不会安全,永远没有安全。你必须看清这一点,就好像在决斗时看清对手的枪那样。枪弹打出来,可能打偏,也可能命中,但不管哪种情况,你总是面对着枪口的吧。”
他又停了一会儿,并竭力去看她的眼睛。然后他瞅着地面,谁都可以看出,他那放在桌上的手一点也不哆嗦。
“再说一遍,我决不愿让你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一点不能为你开保票,丝毫不能,也不能为我自己开保票。我们今天一齐铤而走险,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一辈子拴在一起了。我们所以干这件事是为了获得自由,为了自由地生活——或许我们哪一天也愿意不受对方的约束而自由行动吧。甚至这种情形很快就出现也说不定。
我不能替自己担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我一旦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今天我心中的这种不安分情绪只是由于郁积在胸中的闷气没能得到发泄而起,但它也可能一直存在下去,甚至还可能增强。我们互相了解还不深,我们不过是经常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而已,因此要说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就未免有点离奇了。我能对你作的许诺仅仅是:我会成为你的好伙伴,这就是说我决不会出卖你,而且决不打算强迫你去做你所不愿做的事。如果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我是不会阻拦你的。然而我不能许诺永远留在你身边,我什么也不能许诺。我既不能许诺事情必定成功,也不能许诺你事后将会幸福或者安然无事,我甚至不能许诺说我们将不分离——我对你不能作任何许诺。因此,我现在并不是在鼓动你去干,恰恰相反,我是在给你泼冷水,让你清醒:你的处境比我不利,你将被认为是案犯,加上你又是女的,比我更有不便处。你冒的风险很大,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愿将你引入歧途。我不想鼓动你。请你看看这份计划吧,看完好好考虑考虑再作决定。不过我要再次提醒你:你必须明白,一旦决定下来,就是不可挽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