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克丽丝蒂娜,让我们慢慢地研究,一步一步地考虑。作这样一种决断是不能操之过急的。也决不能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和幻想。考虑一下吧。如果我们今天结果了自己,我们就一身轻了,就什么都甩掉了。一扳枪机,万事大吉——老实说,这个想法是非常美妙的,我常常想起我那位中学老师上课时给我们讲的话,他说人同动物比较起来,惟一的优越之处就在于在他什么时候想死就可以去死,而不仅仅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才死。这也许是人一辈子偷不掉、抢不走、可以一直不断地享用的惟一一点自由吧,这就是毁弃自己生命的自由。可是我们两个呢,我们实际上还很年轻,还根本不知道我们扔掉的是什么。其实,我们只想扔掉我们不愿意过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我们是持否定态度的,然而也许可以设想还有另一种我们可能会加以肯定的生活吧?有了钱生活就会改观,至少我相信这一点,你也相信这一点。而只要我们还抱有某种信念——是不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对生活的否定就不完全是真的,我们要毁掉的,正是我们根本无权毁掉的东西,即我们内心还没有体验过的生活乐趣,也就是一种新的、说不定是非常美好的可能。也许靠这一点点钱,我真的还能有所作为,也许我身上有这种能力,但现在还没有,然而又确实存在着,只是还被压抑着没能发挥出来,而且在衰竭下去,像我现在拔掉的这根草一样会要枯死;可是,恰恰因为我拔掉它,它才枯萎的呀。所以,这种能力也许还会在我身上增强起来。你呢?——你将来或许还会生儿育女,你还可以……
现在谁知道呢……而又恰恰因为还不知道,所以就特别富有吸引力……可不是吗,你懂得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像我们经历过的这种生活,确实是不值得继续下去了,这样一种可怜巴巴的苦日子,从这星期熬到下星期,从这次假期捱到下次假期。
但是,也许我们还能,说不定我们还能使它有点变化,只是要有勇气才行,比走另外那条路需要更大的勇气。退一步说,如果事情败露,一支手枪总是随时可以买到的。要是人家简直就等于把钱塞到你手里,你难道不认为应该干脆收下吗?”
“是应该收下,可是……拿着这么些钱我们上哪儿去呢?”
“到外国去,我会几种外语,法语我会,甚至还很不错,我又会俄语,完全掌握了,英语也会一点点,不会的还可以再学。”
“很好,不过……人家一定要追查的呀,你认为他们抓不到我们吗?”
“这我不知道,这一点谁都不可能知道。他们也许能抓到我们,甚至十有八九会抓到我们,但也有可能抓不到。我觉得,更多地要靠我们自己,要看我们是不是能坚持到底,是不是相当机智、谨慎,有足够的警惕性,是不是考虑得细致周密。
当然,干这种事必定会高度紧张。日子大概是不会很好过的,也许经常处在被追捕的惶惶不安中,无休无止的东奔西跑、东躲西藏。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你得自己弄清楚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克丽丝蒂娜陷入了沉思。她觉得要一下子把这事全面想清楚太困难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单独干我什么都不敢。我是一个女人——只为我一个人我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只有为另一个人,同另一个人一起我才能做点什么事。为了我们两个,为了你,那我就什么都可以干。所以,要是你想干的话……”
他走得更快了。
“问题恰恰在这里,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干。你说你觉得两人一道干容易。
可是我反而觉得一人单独干更容易些。如果是一个人,我就知道豁出去的是什么:不过是一条被摧残糟蹋、遍体鳞伤的性命罢了——算啦,不谈这个。我害怕的是你可能被我拖下水。你一点也没有想过这事,这个想法完全是我的呀。我不想硬拉着你去干任何事情,我不想引诱你去干坏事,如果你想干什么,必须是发自你的内心,而不是只听我的。”
一排树木后面透出星星点点灯光。田间小路已经走到尽头,他们眼看就要到火车站了。
克丽丝蒂娜依然昏昏沉沉地走着。“可是……你打算怎么个做法呢,”她心惊胆战地说,“这些事我不懂。我们拿着这么些钱该怎么办?报上不是经常看到这些人总是全部落网的吗?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
“我根本还没有开始仔细考虑。你把我估计得太高了。这种想法总是一刹那间出现的念头,只有傻瓜才会一想到什么就匆匆忙忙干起来。所以他们才老是被抓获。
有两类不同的犯罪——我指的是那些在传统的意义上被称之为犯罪的行为,一种是在感情冲动驱使下干的,另一种是精心策划的。感情用事的犯罪也许罪行不那么严重,但大多不能成功。那些小店员就是这么干的,他们伸手到钱柜里扒到了邮票钱,一得手就去跑马场大搞赌赛,洋洋得意,以为上头不会察觉,他们都相信奇迹。可是我不相信什么奇迹,我知道我们两人现在是完全孤立无援的,我们无依无靠地面对着一个庞大的机构,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有儿百年的历史,它集中了成千上万个密探的计谋和经验,我知道,孤零零的一个侦探是傻瓜,我比他聪明、狡猾一百倍,但是他们不是一个,他们有经验,有一整套办法。假如我们——你看,我现在还是在说‘假如’——真下决心冒这个险,那么我决不把它看成轻率的儿戏。欲速则不达。我们必须有一个深思熟虑、细致周密的计划,要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估计在内。这是一种数学上的概率计算。让我们集中精力细心地把问题的各方面都考虑透彻,然后你星期天到维也纳来,那时我们再作出最终决定,不要在今天就急于定下来。”
他站住了。在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爽朗起来。这是他身上那另外一个声音,那个被湮没了的童声,那个她非常喜欢听的声音。
“想想看,你说怪不怪,今天下午你去邮务所上班,我还去散步呢。我重新把这个世界观赏了一番,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世界就在我眼前,美丽而光明,充满着温暖、明媚的生机,我就站在这个世界上,人还相当年轻,富有朝气和活力。于是我回顾一生,算了一笔总账,并问自己:你究竟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些什么?回答是令人痛苦的。很叫人寒心,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在学校里,老师让我想什么我就想什么,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在战争中,上级命令我做什么动作我就做什么动作,叫我走什么步子我就走什么步子,而在战俘营里我只是梦想着:快快出去吧!想得都快要发疯了。那时整天不务正业,疲于奔命,干些毫无意思的蠢事,后来呢,就一直只是为别人卖苦力,干的事又全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仅仅为了喂肚皮,为了有一个立锥之地苟延残喘。
现在,接连三天、一直到星期日,我要平生第一次单为我自己,为我和你,思考和筹划一件事情了。所以实际上我是很高兴的。你知道吗,我希望我们把这事好好规划一下,要像架设一座桥梁那样,必须让每颗钉子、每个螺丝钉都有它正确的部位,不能有一丝一毫误差,破坏整套静力学法则而使工程报废。我现在要精心设计我们这座桥,要让它能使用多年。我明白,这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但是,这是第一次为自己、为我和为你承担干系,而不是像当兵或在工厂时那样,那是担负一种卑微低下的责任,在那些地方你只不过等于零,你的命运是绑在一架你自己莫测高深的战车上。我们是干还是不干,这还有待我们的最后决定,但是,设想出一个方案、仔细思考每一个细节。估计到最易忽略的难点、使每个步骤都协调无误,——这一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一桩我原先完全没有意想到的乐事了。看来,我今天来找你是太对了。”
火车站很近了。已经可以分辨出一盏盏灯光。他们停了下来。
“你最好别再送我了。半个小时以前,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还无关紧要,现在就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同我在一起了,这已经是”——也笑起来——“我们这个宏大计划的一部分了。不能让任何人猜想到你有一个帮手,要是有人能提供我的外貌描述,那对我们的事是会很不利的。对,克丽丝蒂娜,从现在起我们就要想到各种可能,这是很不容易的,走另外那条路会比这要容易些。可是另一方面,我还从来没有,我们还从来没有体验过那叫做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滋味。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从来没有去过外国。我从没有体验过,当你用不着一天到晚在每件事情上都得盘算一下要多少钱的时候,那生活是什么滋味,我们从来没有自由自在过。也许要等尝到了这种滋味时,你才会知道这个被称为生活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吧。安心等着吧,不要忧心忡忡,折磨自己,我将制订一份详尽周密的计划,而且是书面形式的,然后我们来从头到尾研究、逐节逐条地研究,反复掂量,看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的。这件事完成之后,我们就可以作出最后的抉择了。你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