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
“没有,”她胆战心惊地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么国家倒真是走运了。恶人总是交好运的。哎呀,你怏点弄完吧,”他差不多是气呼呼地说,“快些核对完。把钱拿开吧。我见不得这东西了。”
她迅速地锁上钱柜。这时她的手指忽然也抖起来了。然后,他们出了邮局,朝火车站方向走去。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他们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屋子里面,人们围坐在桌旁进晚餐,当他们走过最后一家的窗户时,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节奏分明的喃喃声:这是在做晚祷。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好像他们不是单独在一起。费迪南表露的那种思想,一直像影子一般伴随着他们。他们感到它时而在身前,时而在身后,又始终在他们心中萦回,现在呢,当他们拐弯走出了小镇,离开了街道,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时,它也仍然紧紧尾随着他们。
转过了最后几幢房子,他们便突然置身于漆黑的暗夜中了。天空比地面稍亮一点,在朦胧的光亮中,依稀可见一条林荫路影影绰绰伸向远方。落光了叶子的树,这些黑魆魆的枯骨,它们那光秃秃的枝析像烧焦灼手指,伸向没有一丝微风的夜空。
有个别农民赶着大车在马路上来往。你看不清他们的形象,只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声音,听得见黑暗中那笨重的车子的辘辘声和人的脚步声——这说明,这条路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里没有小路通往火车站吗?随便什么小路,碰不到人的小路?”
“有的,”克丽丝蒂娜回答道,“从这儿往右就是。”她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开口说话了。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有一分钟不必去想那个念头,那个从邮局到这里一路上跟随着她的念头,那个不声不响、紧追不舍、寸步不离左右的危险的影子。
他又默默无言地在她旁边走了一阵,好像已经把她忘了。甚至他的手也一点没有挨着她的子。突然——像一块石头扑腾一声打破了沉寂——他问道:“你是说月底能集中三万先令现款吗?”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便用若无其事。镇定自如的声音回答道:“对,我想没有问题。”
“要是你除此之外再拖延一下上交的款子……就是说把那些税款或者什么别的款子多保留几天不交上去——在这方面我对我们奥地利很了解,这样做上头是不会太严格追究的——那么你可以凑齐多少钱?”
她思索了一会儿。“四万不成问题。甚至可以有五万……不过你为什么……?”
他几乎是厉声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的。”
她不敢反驳他。他说的不错,她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了。他们又默默无言地静静地走着。近处一个池塘里,青蛙拼命呱呱大声叫起来,冷不防听到这像嘲弄一样的声音,简直就使人感到浑身疼痛。他突然站住了。
“克丽丝蒂娜,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现在我们两人的处境是极为严重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必须互相抱着极为真诚的态度。让我们来一起好好地、仔细地考虑一下吧。”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火光一闪,她看见他那神情严峻的脸。“让我们来考虑一下。是的,我们今天下了了结一切的决心,我们的打算,用报纸上常见的动听的德语说法就叫做‘逃遁离开人世’,然而这话并不对。我们根本不想‘逃遁’,不想离开人世,你不想,我也不想。我们只是想最终脱离我们那被人糟蹋毁坏掉的生活,而又没有别的出路,才决定这样做的,如此而已。我们并不想逃离人世,而是要逃离和摆脱穷困,甩掉这单调乏味、讨厌透顶、不可忍受而又无法避开的贫困。如此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觉得手枪是最后的、惟一的出路。但这一点是看错了。
现在我们两个都知道,可能还有另一条路,一条最后的路之前的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胆量走这条路,以及怎样走这条路。”
她不作声;他猛抽了几口烟。
“这个问题需要作十分冷静、十分具体的斟酌考虑,就像解一道数学难题那样……我当然要向你讲明事情的全部严重性。我要明确、坦率地告诉你,走这条路恐怕比另外那条路需要更大的勇气。那一条路并不难走。手指一扳,肌肉一收,亮光一闪,就完事了。这一条路却要困难些,因为它要长些。紧张的时间不是一秒钟,而是几星期、几个月,必须不断地掩护自己、隐藏自己。心中无底的事比心里有数的事更难坚持;短暂的、巨大的恐惧比长期的、不可捉摸的恐惧要容易承受些。因此必须事先考虑好,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承受,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些紧张的折磨,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究竟是干脆利落地结果自己的性命好呢,还是再次开始生活?
这就是我考虑的中心。”
他又向前走了,而她机械地跟着。是她的腿在走而不是她在走,她的全部思想机器好像都失灵了,只是等着他发话,等候他发出指令。从自身内部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她脑子里的所有细胞都已经吓得半死,完全陷入麻木状态了。
他又一次站住了。“你不要误解我。我没有丝毫道义上的顾虑。在国家面前我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国家对我们所有的人、对我们这一代人犯了大罪,所以我们怎样做都不为过分。我们无论干什么损害国家的事都行,我们,这整个挨整的一代,我们不管怎么干都超不出国家应该给予我们的补偿的范围。如果我去偷,那么,不是国家通过战争教会我、迫使我干这种勾当又是谁呢:那时候叫做什么征调,或者没收,或者像和约里用的字眼,叫什么赔偿战胜国损失。如果我们行骗,那么,我们所以能掌握这种艺术,除了归功于国家又能归功于推呢:是国家对我们言传身教,只用两个星期就把人家三代人积攒下来的钱变成一堆废纸,把人家一个大家庭一百年来的财产,把人家的草地、房屋和田地一古脑儿骗走!甚而至于如果我去杀人,又是谁教唆、训练我去干的?兵营六个月,前线好几年!在慈爱的上帝面前,我们同国家打这场官司我们是完全占优势的,不管到哪一级法庭都是我们胜诉,国家永远还不清欠下的这一大笔债,它永远无法把从我们身上夺去的东西再如数归还我们。同国家讲良心,在过去的时代是应该的,那时的国家是个善良的监护人,它节俭、清廉、正直。而现在,既然国家用流氓无赖的手段对付我们,那我们每个人就都有权利像流氓无赖一样行动了。是不是这么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我们现在为我们个人采取报复行动,我是丝毫顾忌也没有的,而且我觉得你也不必有任何顾虑。我那笔残废军人抚恤金,那笔天经地义应该属于我、而又被劳苦功高的财政部克扣未发的抚恤金,如果我现在自己去取回来,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我除了取这笔钱之外,再把你父亲和我父亲被偷走的钱取回来,再把我们以及同我们一样的人被窃去的权利——过真正的人的生活那样一种权利也取回来,难道又有什么不可以?不,我向你发誓,做这样的事我完全心安理得,正如我们不管是死是活,是好死、赖死还是赖活,国家也都心安理得一样;不管我们把这些蓝色纸片偷走一百张还是一千张、一万张,这个国家也不会因此多出一个穷人来,这点钱对于国家是少得几乎感觉不出的,正像一头牛在草地上吃掉几根草一样。所以说,干这件事我心里完全坦然,并且我想,我就是偷了国家一千万,也会同一个银行经理或者一个吃了三十次败仗的将军一样,照样安安稳稳地睡觉。我只是想着我们,想到你和我。我们行事每一步都草率不得,不能像一个十五岁的店铺小伙计那样,从邮局偷了十几个先令邮票钱,一小时就胡花掉,糊里糊涂不知怎么就没了。我们年龄比小伙计大多了,不能再做这类试验了。我们手里只剩下两张牌,不是出这张就是出那张。作这样的抉择是必须深思熟虑的。”
他又继续朝前走,以便使自己平静下来。她觉得他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同时,听他这样从容镇定、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对他的钦敬之心又油然而生。她以前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感到:他比自己高明,而自己对他又有这样强烈的倾慕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