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停止不前是不愿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别了。

于是他有点迟疑地站在她面前,并且已经举手去摘帽子了。她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的动作扫视了他的全身,然后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双质量低劣、破旧不堪的鞋和没有熨过的、裤边已经磨得发毛的裤子,她明白,这个性格刚强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腼腆不安,纯粹是因为他穷,因为他衣衫褴褛。猛然间她又看到了站在宾馆门前的自己,又感到当时提着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种颤抖,于是她完全理解他的局促不安,仿佛她同他调换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帮助他——实际也就是通过他帮助自己——的欲望。

“我现在得去火车站了,”她一边说,一边有几分得意地注意到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过如果您愿意陪我走走……”

“啊,当然,非常愉快。”他那由于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声音,又使她心里感到十分舒坦。

现在他可以和她并肩走了。但是他仍在不断向她道歉。“我刚才在他们家真够荒唐的,太气人了,真不该那样做。我不该尽顾同弗兰茨说话,把您姐姐撂在一边,一点儿也没想到她,而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我又是同她初次见面。我应该做的是,先问问孩子们的情况,在学校成绩可好,上几年级了,要不就随便问点什么同他们两个都有关的事情。可我当时不知怎么一看到他就激动起来,把别的都忘光了,我一下子觉得心里踏实了,身上暖呼呼的,他终究是谁一了解我的人,是我惟一的知己呀……这倒不是说我们志趣完全相投……他和我完全不同,比我善良得多、老实得多……还有,他的出身经历也和我完全不同,对我追求的、真正希望得到的东西,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命运把我们拴到一起了,整整两年时间我们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而且完全与世隔绝,好像在一个孤岛上……我所关心的事,恐怕没有哪一件能对他讲清楚,可是无论如何他比任何别人都更愿意体会我的意思。

我们根本不需要说话,我们只需要面对面坐着就行了。我一走进他的房间就知道了他的一切——也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些,而他也很快记起了我的为人……所以他才那么窘态毕露,好像干什么坏事让我抓住了似的,感到羞愧……羞愧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那个肚子,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顺民……

在我们想到了那段共同经历的一瞬间,他又一下子变成原来的他,他的妻子不见了,您也不见了,我们真恨不得你们两人都不在场才好,这只是为了我们好说话,如果那样我们可能一直不停地说下去,通宵达旦——是呀,这种情形您姐姐当然感觉出来了。可是,自从他知道我还在,我也知道他还在,我们两个心里就都热呼呼的,我们两个都感到,如果现在谁有什么苦处难处,他有一个人可以去找,有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心里话了。因为别人是不行的——唔,这一点您不可能理解,恐怕我也很难解释清楚,情况是:自从我在那另外一个世界上过了六年回来以后,一直有一种似乎是从月球上回来的感觉。我发现从前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身上多了某种我感到陌生的东西。我同亲戚或是祖母一起坐在桌旁时,就不知道该同他们聊什么才好,我不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所有他们做的事情我都感到无法理解,没有意义。这就好比……好比你站在街上,隔着玻璃看见咖啡馆里有人在跳舞,却听不见音乐。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接着某种你听不见的节拍转圈子,同时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你摸不透他们的心思,他们也不理解你,于是他们以为你是在嫉妒,是没安好心,实际上呢,这仅仅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再了解你了……好像你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好像你同他们压根想不到一块儿去……哦,小姐,请您原谅,我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尽是废话,我当然丝毫不要求您能理解这些。”

克丽丝蒂娜又一次停步注视着他。“您错了,”她说,“您说的这些我全明白。

每句话我都完全理解。当然……要是在一年以前,甚至几个月前听您讲这番话,我恐怕会不理解,但是自从我回来以后,从……”

说到这里她一转念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差点同一个陌生男子谈起自己的全部遭遇来了!想到这里,她迅速地改变语气说道:“哦,还有一点——我方才忘了告诉您,我不是直接去车站,还得先到我昨晚过夜的旅馆去取箱子。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来了,不像他们家以为的是今天早上……我不愿告诉姐姐实情,她会因为我不到她家去住而多心的,可我又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只想请您……如果见到我姐夫,请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那是自然啦。”

她立即觉出他的话音里包含着喜悦和对她给予的信任的感激。他们在旅馆取出箱子,他想帮她提着,但她制止他说:“不,还是我来吧,您的手不行,您刚才不是自己讲过……”她不说了,因为她发觉他感到难为情。她立刻又想:我真不该说这话,让他看出我想起他提东西可能有困难。于是她索性让他提着箱子。来到了车站,离客车开车还有三刻钟,他们就坐在候车室里闲聊起来。谈的是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她的姐夫、邮票、奥地利的政治状况,还有一些琐细的小事和见闻。他们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只有冷静和投契。她发现他头脑清楚、思想敏捷、谈锋犀利,不觉油然而生钦佩之心。谈着谈着,眼看时间快到了,她站起身说:“恐怕我现在必须走了。”

他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看来他很不愿中断他们的谈话,这使她又感动又欣慰。她想:今天晚上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同时她也怀着某种自豪感寻思:终于又有一个人在追求她,真是意想不到,她这个庸庸碌碌之辈——邮务助理,这个被雇用来卖邮票、盖邮队还兼做接线生的人,竟然在某个人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了。他那惊愕的样子在她心中蓦地激起恻隐之情,于是她不觉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也可以改乘下一趟车的。十点二十分还有一趟,这样我们也许可以去散散步,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吃晚饭……不过,如果您另有安排……”

她一边说这些话,一边心里美滋滋地看着这个人由于喜出望外而熠熠闪光的眼睛,只见他整个脸庞旋即沐浴在洋溢的喜气之中,听他激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呼:“啊,哪里哪里,我什么安排也没有!”

他们把箱子寄存在站上,然后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溜达起来。城市笼罩在一片青色的雾霭中,九月之夜已徐徐降临大地,一盏盏路灯像一个个银色的小月亮,在幢幢楼房之间摇曳。他们慢悠悠地肩并肩地徜徉着,漫无边际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在离市中心较远的某处,他们发现一家经济的小饭馆,它有一个后院,可以在那里就座,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座小凉棚,每张桌子与邻桌之间都隔着一道叶子枝蔓疏密错落的常春藤隔墙,使邻座隐约可见。在这里坐着,既不受干扰,又不觉孤单;别人看得见却听不清;两人都很高兴在饭馆后院找到了这样一个还没有人光顾的角落。饭店四周是几座楼房,有一扇窗户开着,隐隐飘来唱机送出的华尔兹舞曲,不时听到邻座的欢笑声,透过枝藤可以看见一些怡然自得的酒客在默默地、安闲地自斟自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盏蜡烛风灯,状似玻璃花,招来许多黑色小虫围着灯光嗡嗡嘤嘤地飞舞。空气凉爽宜人,他摘下帽子。因为现在他是坐在她的正对面,所以她能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他的面部骨骼像木刻一般轮廓分明,带着蒂罗尔人常有的棱角,眼角和嘴角已有了鱼尾纹;这是一张平整、严峻、因饱经风霜而显得有些苍老的脸。但是,这张脸后面似乎还有第二张,正如在他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后面还有第二个声音一样。这第二张脸,在他微笑时,在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凌厉的炯炯眼神让位给平和的明亮目光时,就显露出来了。这时你看到一种孩童般的温顺,简直像张孩子脸,驯顺而柔和,她不禁想到,姐夫从前认识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吧,唔,当时他一定就是这个模样!这两张脸,在他们谈话时奇异地频繁交替出现。只要他一蹙眉,或是痛苦地闭紧嘴唇,脸上便顿时布满阴影,仿佛一片乌云遽然掠过绿色草坪上空,使一片翠绿黯然失色。真奇怪啊,她想,这怎么可能呢,好像这个人身上同时有两个人存在一样。这时她联想起自己身上发生过的变化,想起那面已被忘却的镜子,如今还在一间距此地十分遥远的房间里立着,供别人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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