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迈开大步朝前走,克丽丝蒂娜才觉察到,这里的早晨是多么出人意料地空旷而冷清。昨天中午潮水般涌流在路上的人群,在这六点钟的清晨,看来都蜷缩在一个个石板箱子似的旅馆里,甚至连大自然也还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一片灰蒙蒙的、催人入眠的睡梦中。太空寂然无声,昨晚如水的月光已悄然遁去,眨眼的星星匿迹了,天上绚丽的异彩消失了,岩石隐没在一片雾霭中,像一块块冰冷的黑铁黯然失色。只有厚厚的云层在最高处的山巅之间急速移动,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牵动它们、拉扯它们。间或有一片浮云从那厚重的云堆里游离开去,像一团扁平的、雪白的棉花,朝着更高、更明亮的太空升腾。它升得愈高,神秘莫测的光就给它那变幻不定的轮廓涂上愈加浓郁饱满的色彩,并给它绘上一圈金边:看来,太阳肯定就在近处,就在这群峰后面某处冉冉升起。你还看不见它,但四周的大气已经感到它那袭人的暖流,气浪已经在急切地运动了。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上!
上!再往上走走,唔,干脆就走这条像花园小径般铺满细砂的、不太陡峭的盘山道吧!它不会很难走的,真的,沿这条路上山简直太好走、太轻松了:没有登过高山的她惊奇万分地发现,自己的腿关节竟一下子变得非常听话,十分富有弹跳力,感觉着这条曲曲弯弯的路、这轻巧而有浮力的空气仿佛自然而然地将她的身体托起,急速向上推去!太好了,在这股劲风的吹拂下,全身很快就热乎乎的了。她三把两把摘掉手套,脱去运动衫;摘下帽子:不光是嘴唇和胸肺,也得让躁动的皮肉吮吸吮吸这振奋精神的新鲜空气啊!她走得愈快,脚下步履也就愈加轻捷如飞。本来,她这时应该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因为心脏在胸膛内小鹿般乱撞,脉搏在耳中嗵嗵直响,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而且,现在休息几秒钟,从这第一个大转弯处俯瞰山下,还可以看到绝美的景色:片片树林从它们的绺绺青丝中喷吐出层层氤氲雾气,条条公路像一道道整齐的白线在一片葱绿中伸展开去,还有那条河,宛如一柄土耳其长剑,弯弯曲曲,寒光闪闪;而另一边,此刻一轮旭日的金色霞光正从峰顶的一个缺口处像拉开闸门一般突然奔泻出来。在一鼓作气向上猛跑的过程中,她也感到了这万千气象,可是,浑身是劲、健步如飞的她这时根本就停不下来。前进!前进!
胸膛里咚咚的鼓声在激励着她;前进!前进!筋骨里拨响的琴弦在催促着她。于是,这充满火热激情的身躯陶醉在自身迸发出来的青春朝气里,一刻不停地快跑,连续不断地攀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爬到了多高的山上,也不知是往哪里跑。这样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终于来到一个视野十分开阔的所在,这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前沿呈半圆形,酷似一座空中舞台,跑到这里她一下扑倒在草地上:行了!今天够尽兴的了!她感觉略微有点头晕,但浑身出奇地舒坦,眼皮下血脉在突突躁动,皮肤被山风扑打得火辣辣的,好像要炸裂开来。但是,所有这一切肉体上的感觉,虽说近乎疼痛,而对这个陶醉在自我中的女子却只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乐趣,在这种暴风骤雨般狂放不羁的剧烈的全身运动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年轻和充满活力。
她以前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竟能如此急速地在血管里汹涌奔流,从而使每根血管都那样富有弹性地猛烈伸展、收缩,这真是美不可言,其乐无穷,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时,在这无限美好、令人陶醉的劳累中那样,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身躯竟这样轻巧敏捷、健壮美丽。阳光洒遍全身,沐浴着清新强劲的山风,舒适地张开双臂,手指抚弄着冰凉彻骨、香气袭人的阿尔卑斯山青苔,头上是片片白云在梦想不到的澄莹碧蓝的天空中遨游,脚下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壮丽全景,她就这样躺卧着,舒坦地、飘飘忽忽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既是神志清醒、又是意态朦胧地尽情谛听着自己汹涌起伏、奔腾澎湃的心潮,领略着自然世界目不暇接的万千气象。就这样躺着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直到太阳烤得嘴唇热烘烘的,她才倏地一跃而起,迅速采集了几朵散发着朝露凉气,花瓣里还藏着窸窣作响的细小冰莹的山花,又信手摘了些刺柏、龙胆和鼠尾草,就匆匆下山了。起初她还像个旅游者那样迈着稳健、谨慎的步子,有节奏地快步疾行。但是由于往下走时重力的作用,走路渐渐变成了连跑带跳,她也乐滋滋地听凭身体十分危险地随着这股拉力向下冲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猛,越跑越勇,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像驾着清风,快活、自信、心情无比舒畅,嗓子痒痒地恨不得引吭高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溜烟向山谷飞奔而去,裙子在空中摆动,头发在风中飘舞。
宾馆大门前,在约定的时间早晨九点钟,年轻的德国工程师穿好了运动服站在那里,等着教练来和他打网球。现在要在潮湿的长凳上坐下还嫌太冷,晨风那冰凉的尖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从他那敞开的领口伸进薄薄的白衬衫里去;于是,他跺着脚急速地来回走动,同时使劲挥动网球拍,这样可以使手上暖和些。真糟糕,教练老是不来,难道他睡过头了不成?工程师焦急地东张西望,在一次偶然抬头向山间小路望去时,他发现那边高处有一件奇怪的东西,一个小小的亮点,由于距离很远,看上去像条小虫,忽闪忽闪地,以奇特的方式弹跳着旋风般顺着小路骨碌下来,哟,那是什么呀?可惜望远镜不在身边。不过那东西越来越近了。那个亮点,那个花哨的、欢蹦乱跳的玩意儿,马上就可以看清了。工程师把手当做遮阳放在眼睛上,看明白那是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风驰电掣般地从山上冲下来,看样子十之八九是个女人或者是个姑娘,她的胳臂前后摆动着,头发呼啦啦飞舞着,真像是乘长风而来呢。好家伙,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这样全速往下猛冲,可真太危险了,简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儿青,不过,这种呼啸而下的迅跑却也煞是好看,这位运动员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似便更清楚地观看这从山顶猛冲下来的女郎。他看到少女宛若清晨的仙子,头发在身后飘拂着,手臂像狂欢节舞蹈那样激烈地挥动着,集勇敢和朝气于一身,他还看不清她的脸,跑得飞快,加上初升太阳的反光,使她的面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可是,如果她要到宾馆去的话,总归是要经过这网球场的吧,山路是一直通到这里的。现在她越来越近了,已经有小石子从路上滚落下来,已经听得见她转过前面弯子的脚步声。突然间,她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全身一震,猛地一惊,站住了。她不得不来一个急刹车,以免将这位有意挡住她去路的男子撞倒。猛一停住时身子往后一顿,头发完全甩到了后边,汗湿的裙子凉飕飕地扑打在腿上。她惊愕地、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与他相隔不到一臂距离。可是紧接着,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便消融在一阵爽朗的笑声里。原来她认出了昨天的舞伴:“啊,是您呀,”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差点把您撞倒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容可掬地、甚至可以说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神采飞扬地站在自己面前,双颊被寒风冻得通红,胸脯喘吁吁地起伏着,激越昂扬的情绪仍遍布全身。这种体现着青春和力量的风韵,使这个健壮的男子看得入了迷,只是一个劲儿怔怔地瞅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说道:“您真了不起!
这才叫速度呢。我敢说,哪一个有名的登山导游都比不上您!不过……”他又一次用打量、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再次微笑着说:“要是我也有像您这样年轻、健美的身体,我会更小心些,不拿性命去冒险。您对自己的安全太不在意了!幸好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没让您姨妈撞见。另外,您最好也别独个儿清早去爬山。如果您哪天需要一个对登山略知一二的人陪同,那么,在下斗胆自荐,愿意效劳。”说着他又看着她,而她觉着自已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见倾心般热烈追求的目光弄得难为情起来。从来还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热烈、这样倾慕地注视过她,现在她感到这种新的、痒酥酥美滋滋的乐趣一直深深沁入肺腑。为摆脱尴尬局面,她把她的花束拿给他看,“您瞧,这是我的战利品!刚从山上摘来的,您说,这花难道不是非常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