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件事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一个真正基督徒的宗教感情,既不像无神论者推测的那样,也不在于一个人是否受过洗,是否经常去教堂,有些人名义上是基督徒,也祷告,也画十字,也挂十字架,但实际上是敌基督或者出卖基督的人.基督教的本质就是一个字……爱.爱上帝,爱他人.真正的宗教感情就应当像那个怀抱婴儿的母亲一样爱人……爱上帝,爱孩子,爱一切有罪无罪的人;爱万物……爱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
梅什金公爵在叶府为他举行的晚会上十分激动地陈述了他的宗教感情:“你们知道吗,我不明白,当一个人走过一棵大树,看到树影婆娑,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当你能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说话,怎能不感到幸福呢!……世界上又有多少这么美好的东西啊,简直随处可见……你们不妨看看孩子,看看朝霞,看看正在生长的青草,看看那些注视着你们并且爱你们的眼睛……”爱,就是一种宗教感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美能拯救世界”.这话就是在《白痴》里说的.这美不仅指人的容貌美,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灵美.美就是真与善.达到真与善,才有美.而美的集中体现,就是爱与宽恕.东正教的真谛就是爱.
《白痴》尾声中有一个充满宗教色彩的场面……梅什金公爵和罗戈任并肩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梅什金充满对罗戈任的无限怜悯和同情……怜悯和同情一个背离基督教导的有罪的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以无边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他把自己的脸紧贴着罗戈任的苍白的.一动不动的脸;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到罗戈任的腮帮上.”罗戈任杀害了他的未婚妻,捅死了一个他深切同情的美丽而又不幸的女人,但是他宽恕了他,因他走上歧途而怜悯他,爱他.诚如耶稣基督在“登山宝训”中所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甚么赏赐呢.”过去,梅什金就曾针对罗戈任说过这样的话:“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同情自己的仇敌,怜救一个有罪的人……这就是耶稣基督匡世救人之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迈科夫的信中写道:“有神论给了我们一个基督,即如此崇高的人的概念,使人对之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相信这是人类永垂不朽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二八卷(下册)第二一○页.)
梅什金公爵就是作者心目中基督这一理想的体现.试看作者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长篇小说(指《白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美是理想……在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这位无可比拟.无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现当然也是永恒的奇迹(《约翰福音》也是这个意思,他把奇迹仅仅看作是美的体现,美的表现).”(《书信选》第一九一—一九二页.)由此可见,梅什金就是基督式的绝对美好的人.而要理解这个绝对美好的人,就必须深刻懂得作者的宗教观……基督就是“绝对的美”,而“美能拯救世界”.
属于第三个同心圆的,并不局限于上述这几方面.作者在展示现实生活广阔画面的同时,还提出和探讨了人和人生哲学的其他问题(如人生的意义,能独立自主的人和不能独立自主.但知人云亦云的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面包与自由,理智与感情等),以及伦理道德问题(善与恶,同情.怜悯与爱人等),政治问题,文艺美学问题,等等.
要分析所有这些问题,需要写一部专著.而且,即使写一部专著,也不见得说得清楚.
真是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高尔基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所作的报告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无可辩驳的,就描绘的能力而言,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士比亚可以与之并列,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世界和人们的裁判者,他就很容易被认为是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高尔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第一一六—一一七页.)
这是高尔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几乎成了定评.但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未免囿于成见,有“莫须有”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是基督.而中世纪的“宗教大法官”正是他痛下针砭,大加挞伐的.(参看《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卷第五章《宗教大法官》.)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面向未来的作家.他提出了许多永恒的.至今犹激动人心的问题.现在,一门新的学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学,正在俄罗斯和世界各地悄然兴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非功过,他对人类的评价和预言,自有历史评说.武断地过早下结论,无疑是不适宜的.
有一位名叫艾亨瓦尔德的俄罗斯评论家写道:
“这位伟大的苦役犯,步履沉重,脸色苍白,目光如火,拖着锁链,走过我国的文坛.他那疯狂的步伐,使我国文坛至今犹迷离恍惚,如堕五里雾中.他在俄罗斯的自我意识的颠蜂,打了一些至今犹无法辨认的信号,他那舌蔽唇焦之口还说了一些预言和不祥的话.现在,斯人已去,我们只能独自来猜测这些哑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