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化的俄罗斯人或西欧化的俄罗斯人,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资产阶级化的俄罗斯人.这种人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满脑子都是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第二类是思想上的资产者,沾染上了从西欧传到俄国来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无神论和“社会主义”.这类人虽然地位不高,钱也不多,但却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的就是“钱”.“权”二字.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无事生非,造谣诽谤,敲诈勒索,乃至杀人越货.

属于第一类的有大地主.大资本家.大房产主托茨基和叶潘钦将军,放高利贷的普季岑,唯利是图.谄上骄小的加尼亚,诡计多端.出卖良心.拍马逢迎.什么亏心事都做得出来的列别杰夫等人.

但是,他们又彼此不同.

普季岑虽然以放高利贷为生,但他并无野心,并不想成为富甲天下的罗思柴尔德.他只想将本求利,心并不太狠,为人也不太坏,对妻子,对内兄,对岳父母都不错,并不搞歪门邪道.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这是欧洲人中的“德国道路”……光明正大地赚钱.

加尼亚表面看去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只要有利可图,要卑鄙就干脆卑鄙到底.”可是真到事情“须要豁出去,铤而走险的时候”,他又“瞻前顾后,不敢造次”,“变成了正人君子,不愿去干过于卑鄙下流的事(话又说回来,至于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远准备去做的).”请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罗戈任给她的十万卢布扔进壁炉,让他赤手空拳把这钱从火里取出来,取出来钱就归他.但是,他却经受住了这场考验,没有不顾廉耻地去拿这笔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巨款,虽然他思想斗争很激烈,但是他终于扭头不顾,向门口走去,尽管他受不了这个精神上的苦刑,走了两步,一个趔趄,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这说明:他虽然坏,但还没有坏到极点.他想成为欧洲化的俄罗斯人,但是走到由此及彼的交界处又打住了.他心贪,但是羞耻心尚未完全泯灭;他心狠,但是还没到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列别杰夫这人比较复杂.这是个聪明的无耻之徒.只要能捞到好处,什么亏心事都能做得出来.他甘愿在有钱人面前当小丑,当“篾片”.他衣着寒酸,在人前装穷,可是私下里却放高利贷.此外,他还有一处带花园的房产,布置得十分雅致.他在帕夫洛夫斯克还租了幢别墅,可是自己却住厢房,把正房转租出去,做二房东.他可以为区区五十卢布(甚至五卢布)在法庭上替一名放高利贷的犹太人辩护.他可以给凯勒尔写的谤文提供素材,诽谤公爵.他可以玩弄阴谋诡计,企图把公爵宣布为疯子,把他看管起来.但是他这人又非常聪明,擅长哲理思考,能对当时流行的自由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痛下针砭.他博学多才,家里有很丰富的藏书,甚至藏有珍本《普希金文集》.而且他非常爱自己的孩子,是个慈父.他做了坏事,能够自责,勇于悔过,但接着又做坏事,又悔过.这是一个复杂的谜一样的人物.正如他向公爵所作的自我剖析:“好吧,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句实话吧,因为您把人看透了:言与行,谎言与真话……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诚的.真话与表里如一,表现在我的真诚忏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发誓,空话与谎言则存在于我像地狱般的(而且是我永远固有的)思想中,怎么想方设法把一个人捉住,怎么想方设法用悔恨的眼泪骗人!真的,就是这样!对别人我是不肯说这话的……无非惹人耻笑,或者招人唾骂罢了;但是公爵,您把我当人,您会对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断的”.正如公爵所说,“他这人是个大杂烩”.哲人.小丑.坏蛋,兼而有之.

第二类人,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是在思想上受到欧洲毒化的俄罗斯人.例如书中提到的那帮年轻人:多克托连科.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尔和伊波利特.而伊波利特则是他们的理论家.他们受了西欧自由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影响.但是,他们并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不著书立说,他们是行动上的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就是对公认的历史传统.文化遗产.道德规范.人类理想和生活准则持否定态度.列别杰夫曾这样形容这帮年轻人:“他们倒不完全是虚无派,他们是另一种人,别具特色,我外甥说,他们比虚无派还虚无派……虚无派毕竟有时候还是些学有专长的人,甚至是学者,可是这些人却差远了,因为他们首先是些办实事.谋实利的人.其实,这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某种后果,但不是衣钵真传,而是道听途说,间接听来的,而且他们也不在杂志上写文章,公开亮相,而是直接付诸行动;……他们……他们直截了当地认为他们有权,如果他们非常想得到什么东西的话,就有权不择手段,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哪怕因此而需要杀死八个人也在所不惜……”当时,俄国出现的一连串凶杀案,包括《罪与罚》中描写的凶杀案,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经其他人默许,由凯勒尔执笔撰写的以敲诈公爵为目的的那篇诽谤性文章《贫民与贵胄……》,以及他们四人夜闯民宅,气势汹汹地向公爵兴师问罪这一事实,就是当时俄国受虚无主义思想影响的年轻人的惯常表现.譬如,布尔多夫斯基口口声声说他“有权”;伊波利特也尖声大叫:“……他有权这样做:因为将自己的看法公诸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此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合法权利.”至于这篇文章是不是诽谤,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他们这样做对社会有益(?),即使说点假话,做点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有不择手段这样做的权利.正如凯勒尔坦白陈述的:“至于说有某些不尽属实之处,即所谓夸张,那您也得承认,动机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目的和用意.”他们的口号是“否定”,理由是“我穷”,手段是“为所欲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曾指着布尔多夫斯基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杀人!你的钱,就是那一万卢布,他兴许不会拿.他不拿,可能因为于心有愧,可是夜里,他却会进屋杀人,把钱从钱匣子里拿走.问心无愧地拿走!他这样做并不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这叫‘因高尚的绝望铤而走险,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么……呸!一切都颠倒了,大家都脚朝上走路了.”

◎二:《白痴》的第二个同心圆,是当时的时代和社会.

《白痴》写于一八六七—一八六八年.当时,俄国正处在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以后,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既有越来越多的官僚资本,也有弃农经商的地主兼资本家,还有一些新发迹的属于中产阶级的高利贷者和商人.与此同时,外国资本也大量涌入,逐渐掌握了俄国的经济命脉.

《白痴》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一八六一年改革后的俄国社会.这里有达官显贵,政界巨头,有地主兼资本家托茨基,有拥有大量房地产.工厂和公司股东的叶潘钦将军,有各种各样的钻营家.投机商和高利贷者,有地位显赫.势力很大的贵妇人,有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以文艺保护人自居的官太太,有拍马逢迎的小丑,有投机钻营.卖身投靠的诗人……总之,不一而足.这是一个由封建军事帝国向资本主义转变的国家.这是一个巧取豪夺而又纸醉金迷.荒淫无耻的社会.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是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世界中长大的.造成她的悲惨遭遇的就是这个罪恶的社会.但是,她只是千千万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俄国妇女中的一个.如果说,作者曾把他服了四年苦役的暗无天日的鄂木斯克囚堡比作“死屋”的话,那么对于广大俄国人民来说,当时的俄国只不过是一座扩大了的“死屋”或者人间地狱罢了.

这是一个资本主义豺狼当道,逞凶肆虐的时代.列别杰夫曾使用象征的手法解释《新约.启示录》中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他说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会有一颗苦涩星像燃烧着的火把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生命的源泉”……三分之一的河流和一切水源之上,于是许多人喝这水就死了,而这颗“苦涩星”,按照他的解释,就是那该诅咒的“遍布欧洲的铁路网”.表面看来,他似乎在反对资本主义文明,反对科学和技术进步.其实不然,他反对的仅是资本主义带来的金钱万能和道德沦丧.正如他所说:“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整个说来是该诅咒的”,“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他认为,资本主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他认为,凡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自称是“人类朋友”的人,不管他如何花言巧语,无非是名“食人生蕃”罢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