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边的咖啡馆去吧,”朱里昂说,“在这街上能把人热死!”

“近来我心神不宁,”塞巴斯蒂昂一边走一边说,“非常担心。

想跟你说说。”

咖啡馆里,深蓝色的墙纸和半掩的门减弱了刺眼的光线,显得宁静、清凉。

他们坐到最里面。街对面的外墙刚刚粉刷过,白光闪闪。柜台上的玻璃瓶也闪闪发光,柜台后面一个侍者身穿制服,头发蓬乱,昏昏欲睡,不时困得点点头。里面,一只什么鸟儿尖声叫着;绿色门帘遮着的一扇门里面间或传出打台球的声响;偶尔听到街上有驮夫一声吆喝——有时候,一辆马车沿街而下,车马声压过这一切声响。

他们对面,有个看样子放荡不羁的家伙正在看报,稀疏的花白头发贴在变黄了的脑壳上,胡须的颜色好像是被香烟薰过;大概熬夜太多,眼睛又红又肿。他不时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朝上地上吐一口黑痰,震得可怜的报纸抖动一下,他呢,接着用不幸的眼光继续读报。他们二人走进来要了冻柠檬汁,那家伙朝他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究竟出了什么事?”朱里昂马上问道。

塞巴斯蒂昂朝他那边凑了凑,低声说:

“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朋友?为了‘表兄’。”

接着又补充说:

“你看见过他吗?嗯?”

朱里昂立刻想起在露依莎客厅里所受的污辱,脸红了。但是,他非常自豪,干巴巴地说:

“见过。”

“怎么样?”

“我看像头蠢驴!”他忍不住大声说。

“是个放荡的家伙。”塞巴斯蒂昂厌恶地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看他像头蠢驴。”他重复了一遍,“那副模样,装腔作势,目中无人,总是看他那双袜子,那双女人穿的可笑的袜子……”

他酸溜溜地一笑;

“我竟毫不遮掩地让他看我的靴子。就是这双。”他指了指脚上该上油的短靴,“我为这双靴子感到光荣,是工作的人穿的……”

在公开场合,他总是炫耀自己的贫穷,而内心却一直觉得脸上无光。

他慢慢搅动着柠檬汁:

“是个蠢才!”

“你知道他曾是露依莎的恋人吗?”塞巴斯蒂昂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因为透露了如此重要的秘密而胆战心惊。

看到朱里昂诧异的目光,他自己作了回答:

“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连着热也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了解的,几个月以前吧。确实是这样。他们本来准备结婚了。后来父亲破了产,他去了巴西,从那里写信来断了关系。”

朱里昂笑了,把头靠在墙上:

“我说塞巴斯蒂昂,这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你是在讲巴尔扎克的小说!这简直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塞巴斯蒂昂吃惊地看着他。

“岂有此理!没法跟你正正经经说话。我说的千真万确!”他激愤地补充了几句。

“说下去,塞巴斯蒂昂,接着说下去!”

一阵沉默。那个谢顶的家伙现在出正神地望着因为香烟薰、苍蝇爬而肮脏不堪的屋顶。那只黏乎乎的又短又粗的手爱怜地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台球室里传出争吵声。

这时候,塞巴斯蒂昂好像下了决心,突然说:

“现在他每天都去,进去了就不出来!”

“你是暗示要出什么事情吗?塞巴斯蒂昂!”

接着,他以近乎兴高采烈的语气说:

“表兄趴上去?”

这个词让塞巴斯蒂昂很是难堪。

“喂,朱里昂!”他态度严厉,“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朱里昂耸了耸肩膀。

“当然要趴上去!”他激动地说,“你还停留在文明时代呢!当然会!她是个未婚姑娘的时候,跟她热恋;她结了婚,他又想占有她!”

“声音小些!”塞巴斯蒂昂赶忙说。

侍者正在打盹,秃头又在丧气地读他的报纸。

朱里昂压低了声音:

“塞巴斯蒂昂,事情总是这样。巴济里奥表兄做得对;想寻欢作乐而又不承担责任。”

他几乎把嘴凑到了塞巴斯蒂昂的耳边: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这是免费的呀!免费的!你想象不出这对感情的影响有多大!”

他笑了,乐得神采飞扬,讥讽、揶揄的话脱口而出:

“有个丈夫给她衣服,给她鞋子,给她饭吃,为她熨衣服,病了的时候照顾她,她生气的时候忍气吞声;他承担一切重负,一切烦恼,所有儿女,一切的一切,这你知道……这样,表兄什么也不要做,只须来到这里,敲敲门,发现她靠着丈夫打扮得整洁、漂亮、馋人,并且……”

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往后一靠,兴致盎然地卷起烟来,为有这桩丑闻而喜不自禁。

“太妙了!”他补充说,“所有的表兄都这么想。巴济里奥是表兄,立刻……你是懂得三段推论法的,塞巴斯蒂昂!伙计,你懂得三段推论法。”他大声说着,一巴掌打在塞巴斯蒂昂的腿上。

“活见鬼!”塞巴斯蒂昂低着头,自言自语。

但是,他对心中越来越肯定的怀疑感到恼火:

“不过,你设想,一个善良的姑娘……”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打断了他的话。

“伙计,小声些!”

“我什么也不用设想。”朱里昂小声重复说,“我肯定他干那种事。只是她……”

他又补充说:

“既然她是个正派姑娘……”

“当然正派!”塞巴斯蒂昂喊了一声,一拳打在石头桌子上。

“好了!”朱里昂拖着长声说。

秃顶老头马上站起来,但是,看到侍者伏在柜台上打哈欠,那两个人还在搅柠檬汁,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朝远处吐了口痰,扯过报纸,又凄凄楚楚地读起来。

塞巴斯蒂昂难过地说:

“问题不在她,而在邻居们。”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台球室的争吵声越来越高。

“可是,”朱里昂仿佛从深深的思考中醒来,“邻居们?与邻居有什么关系?”

“伙计,是啊!他们看见那年轻人进门,乘马车去,在街上酿成丑闻。人们已经在说三道四了,已经有人向若安娜姨妈唠叨了。前几天我遇到内图,他看出来了。库尼亚也一样。下面那个杂货铺的家伙,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那些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几天以前我从那里经过,正好表兄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去,他们立刻在街上聚集起来,交头接耳,朝窗户上使眼色,活见鬼!他天天去。人们知道若热在阿连特茹省……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事情非常严重,非常严重!”

“可是,这么说她是个傻瓜!”

“她发现不了别人的恶意……”

朱里昂怀疑地耸耸肩膀。

台球室带帘的门打开了,从里边冲出一个大力神式的汉子,他黑胡须、赤红脸,站在门口,手扶着敞开的门,朝里边大叫:

“你走着瞧,迟早有男子汉收拾你!”

台球室里有个人粗声粗气地骂了他一句。

大力神式的汉子把门一摔,像中了风似地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穿过咖啡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跟出来,他上身穿件冬天的外衣,下身穿白色裤子,一副受窝囊气的样子。

巨人挥着拳头吼叫:

“我本该把那婊子养的打个鼻青脸肿!”

瘦小伙子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

“科雷亚先生,打架没有用处!”

“我太谨慎了。”大力神咆哮着,“因为我想到有妻子儿女,不然我非喝他的血不可!”

他出去了,沙哑的呼喊淹没在街上的嘈杂声中。

侍者脸色煞白,在柜台后面不停地哆嗦。秃顶老头抬起头,厌恶地笑笑,又可怜巴巴地看起报纸来。

塞巴斯蒂昂一边思考一边说:

“你看提醒她一下好不好?”

朱里昂耸耸肩膀,喷出一口烟。

“你说话呀!”塞巴斯蒂昂恳求道,“你不跟她去说、嗯?”

“我?”看朱里昂那副神气,显然对这个主意不屑一顾,“我?

你疯了!”

“那么,你看该怎么办?”

塞巴斯蒂昂的口气焦虑不安。

朱里昂犹豫了一下:

“想去你就去,告诉她惹起人们注意了……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吸起烟来。

对方沉默不语使塞巴斯蒂昂更加心焦,他难过地说:

“伙计,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

“活见鬼!你让我怎么办?”朱里昂声音里带着火气,“这是她的过错。她的过错!”他看见了塞巴斯蒂昂的目光,“一个25岁的女人,结婚已经4年,应当知道,在一条小街上,左邻右舍都瞪大眼睛看着,不该每天接待一个花花公子。既然她那样做,就是乐意。”

“喂,朱里昂!”塞巴斯蒂昂非常严厉地说。

他控制一下感情,语气非常激动:

“你说得不对!不对!”

他不再说话,看样子很是伤心。

朱里昂站起来:

“塞巴斯蒂昂,我的朋友,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

他招来侍者。

“让我来。”塞巴斯蒂昂赶紧付了钱。

两个人正要走,秃顶老人扔掉报纸,窜到门口,把门打开,躬身施礼,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塞巴斯蒂昂。

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机械地高声念道:

“签字人为前国家职员,现在饥寒交迫……”

“当年我是尊贵的萨尔达尼亚公爵的密友!”秃头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呻吟道。

塞巴斯蒂昂红了脸,问候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两个5托斯藤的硬币放到他手里。

那人深深鞠了一躬,用沙哑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伯爵先生阁下,鄙人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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