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她在客厅的窗前又把若热的信看了一遍,开始尽量回忆他的一切迷人之处,回忆他的肉体,回忆他的品质,并且竭力搜寻应当爱他、尊敬他的荣誉和感情方面的理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在家里,到外省去了!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可是,他走得那么远,又逗留那么长时间!然而,若热确实不在又使她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尽管她并不情愿;可以随心所欲地希望和满足好奇心的念头像一股无拘无束的狂风,使她胸中充满了舒畅和欢快。
可是,说到底,仅仅自由自在对她有什么用处?突然,她现在能做到、能感受和能占有的一切现象,一幅光芒四射的前景出现在她眼前:那种事像一扇忽开忽闭的门,使人能在一瞬间模糊地看见某种捉摸不定而又神奇的东西在跳动,在闪光。——啊,她疯了,真的疯了!
天黑下来。她又走到客厅,打开窗户:夜色浓重,天气炎热,看样子要有闪电雷鸣。她呼吸不畅,望望天空,热切地希望发生件事情,至于什么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
像往常一样,下边面包店的小伙子又弹起法都曲;那陈腐的曲调现在却带着热烈的温情和惆怅的呻吟钻进了她的灵魂。
她懒洋洋地把头靠在手上。千万条思绪像燃在纸上的火一样蔓延开来,在她脑海中飞驰;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弗朗索亚夫人打发人送来的新帽子,想起了辛特拉的天气,想起了在黑洞洞的树枝下度过的炎热而甜蜜的夜晚……
她关上窗户,伸伸懒腰,坐到双人沙发上,回到卧室,一动不动地想着若热,打算给他写封信,让他回来。可是,这沉思默想像一块幕布一样,很快被撕开了,幕布后面立刻出现了一个耀眼的画面:巴济里奥表兄。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过海,使他的皮肤更加红润;离别的忧伤使他早生白发。他是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这么说的。归根结底,这有什么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这爱情是纯洁无暇的,出自心灵深处。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来到这里仅仅为了看看她,一个星期,15天。难道非要对他说:“你不要再来,你走吧……”
“什么时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卧室门口说。
露依莎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了一声。不喝茶,等一会儿把灯拿来。
10点钟了。儒莉安娜到厨房去喝茶。炉火渐渐熄灭,油灯的光亮把铜锅映成红色。
“若安娜太太,今天出了事。”儒莉安娜坐下来,“她恍恍惚惚,不停地叹气!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若安娜坐在另一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顶着腮帮,困得睁不开眼了。
“儒莉安娜太太,你真是的,遇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她说。
“是啊,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闻了闻白糖;这是她不称心的原因之一;她喜欢精糖——这糖又粗杂质又多,使茶水有一股蚂蚁味,她又生气了。
“这糖比上月的还糟糕!对一个可怜虫来说,一切都凑合了!”
这句话是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痛苦不堪。
停了一会儿,她又重复说:
“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厨娘懒洋洋地说;
“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上帝了解大家……”儒莉安娜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
露依莎在下面按铃了。
“她又要我们干什么?这个人有心事!”
她下了楼,不一会儿拿着灌水器回来了,一副气恼的样子:
“还要水!你看这怪毛病,深更半夜泡在水里!真是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
她走过去灌水。听着水龙头在洋铁皮底上发出的声响,她说:
“她让你明天午饭做点煎泥肠,要那种威的,还说放点辣椒!”
她带着明显的嘲笑说:
“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要辣的!”
半夜时分,家里的灯都熄灭了,没有一丝声响。外面,天更黑了,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声干雷。
露依莎睁开昏睡的眼睛。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大雨点哗哗作响。
雷声在远处滚动。她听了一会儿雨水打在石头地上的响声。卧室里又问又热,她清醒过来,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外边路灯照进来的模糊的光亮,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走动声,接着伸了伸懒腰。这时候一个念头,一个影像渐渐在她头脑中形成,并且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得见。她在床上翻过身来,伸出胳膊,抱住枕头,把干巴的嘴唇往前探了探——为的是亲吻间有几根白丝的黑头发。
塞巴斯蒂昂一夜没有睡好。6点钟醒来,穿着拖鞋到后院去了。
餐厅的一扇玻璃门外是个小平台,小得只能放下3把油漆铁椅子和几盆石竹花;从这里往下走,4层石头台阶下面便是后院。那是一片花园式的菜地,种得满满当当,有苗圃,总是浇足水的菜蔬,墙脚下是玫瑰花,葡萄架下有口水井和一个贮水池,当然还有树木;最后边是一棵菩提树掩映下的另一小块地,有低矮的栏杆与下面一条寂静的街道相隔,前边,后院的围墙刷得雪白。好一个清静的所在,充满田园气息。很多次,塞巴斯蒂昂清晨起来到那里去吸一支香烟。
这个上午天气非常好,空气细腻透明,圆圆的天空显得很高,蓝得像某些古旧瓷器的颜色,间或有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白得像牛奶一样,树叶绿得如同刚刚洗过,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时而几只小鸟轻声叫着在头顶掠过。
塞巴斯蒂昂伏在栏杆上,面对街道,听见有节有奏、缓慢的手杖点地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原来是若热的邻居、患肠胃病的库尼亚。罗沙多。只见他穿件松子色的外衣,严严实实围条围巾,弯腰驼背,花白胡子老长。
“邻居,怎么步行呢?”塞巴斯蒂昂说。
对方停下来,慢慢抬起头:
“噢,原来是塞巴斯蒂昂!”他说话带着哭腔,“伙计,喝完牛奶要消消食呀!”
“步行?”
“开始的时候骑小毛驴出去转转,可后来人们告诉我步行对我身体有好处……”
他耸耸肩膀,表示并不相信而又无可奈何。
“现在怎么样?”塞巴斯蒂昂身子朝街道上探了探,关切地问道。
库尼亚惨白的嘴唇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一天天完蛋了!”
塞巴斯蒂昂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
可是,病人双手拄着手杖,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兴致的光辉:
“喂,塞巴斯蒂昂,我看见一个高个小伙子天天到若热家去,他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对吧?是若热妻子的表兄?若奥。德。布里托的儿子?”
“是,是他。为什么?”
库尼亚满意地“啊”了一声。
“我说对了!”他大声说,“我说对了!那个固执的女人没有说对!她说不是……”
于是,他解释了一番,但磕磕巴巴,有气无力:
“我的卧室临着街,我几乎每天站在窗户前头散心……总是看见那个带外国样子的小伙子走进去……每天都去!‘那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我说。可我那老伴说不是,硬说不是……‘胡说什么,你这老头子!’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怎能不认识他!……他差一点跟露依莎结了婚。哼,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住在马达莱纳大街!……”
塞巴斯蒂昂慢腾腾地说:
“是,是布里托……”
“我说对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地下,随后又用原来那病态的语调说:
“好啦,我该慢慢回家了。”
他又叹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昂,要是让我有你的体格该多好!”
他举起戴着黑色开司米手套的手说了声再见,就弯着腰沿着围墙走了,一只手捂着宽大的松子色外衣下的肚子。
塞巴斯蒂昂忧心忡忡。人们都开始注意这件事。哼!当然这样!
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天天乘车前来,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邻居们都相互了解,并且都不安好心!……
下午,他早早出了门,想去找露依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难为情,仿佛怕见她变了或者表情异样……他正打着阳伞、一步一犹豫地沿着大街慢慢往上走,一辆四轮马车飞驰而过,停在了露依莎门前。
从车里跳下一个人,扔掉雪茄烟,进了门。此人个子很高,唇髭上翘,胸前插着一朵花。塞巴斯蒂昂想,大概他就是巴济里奥表兄了。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双腿交叉,开始卷烟。
听到马车响声,保拉立刻出现在门口,头戴深色无檐帽,两手插在口袋里,斜着眼朝那边张望。对面的煤铺老板娘腆着因怀孕而变了形的肚子出来了,她肮脏不堪,闪着油光的脸上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博士的女佣慌忙打开玻璃窗。这时候,保拉快步穿过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的街道,走进烟草店;不一会儿,烟草店老板娘那张寡妇脸出现在门前;人们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露依莎的阳台和马车上。接着,保拉又拖着室内拖鞋去跟煤店老板娘窃窃私语,惹得她高声大笑,笑得那臃肿的乳房不停地颤动;最后,保拉站到自家门前的唐。若奥六世画像和两把旧皮椅中间,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在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钢琴练习曲《圣母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