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若热家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这个“闲谈会”在客厅里围着那个古老的玫瑰色瓷制油灯进行。“工程师”——街上人们都这样称呼他——平时深居简出,没有客人造访。这时候人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颇有大学生时代的气息。若热叼着烟斗,露依莎在一旁打毛衣。

头一个来的是朱里昂。祖扎特,他是若热的远亲,还是理工学院低年级时的同学。此人干瘪并且有点神经质,戴蓝色夹鼻眼镜,长长的头发垂到领子上。他在学校学的是外科,非常聪明,疯狂地学习,但正如他本人所说,他是座“坟墓”。30岁了,仍然一贫如洗,债台高筑,没有病人上门。开始对下区四层楼上的住宅、12个硬币的晚餐和破旧的纽耳绊外衣感到厌烦,于是躲进自己渺小的世界不与他人交往,看着别人——那些平庸、浮躁的家伙们——平步青云,升官发财,生活日益阔绰!“缺少机遇”,他说。他本可以接受省里一个市议会的职位,在那里自由自在,有自己的房子,还可以在后院养花种菜。可是,他有一种固执的自傲,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和科学,不想把自己埋葬在仅有三条街道而且猪满地乱拱的不毛之地。想到所有的省份都心惊胆战,在那里默默无闻,在议会打牌消磨时光,最后得败血症而死。所以,他决不“背井离乡”,以贪婪的平民百姓的固执期待着富有的患者前来就诊,期待着学校聘请,期待着乘自己的马车探访亲友,期待着有一个有嫁妆的金发女郎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有权获得这些幸福,可幸福又迟迟不来,他慢慢变得苦闷、凄凉,对生活充满怨恨。日复一日,他咬着指甲、带着仇恨的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稍好一些的日子里,他满口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那难听的声音像冰凉的刀刃。

露依莎不喜欢他,觉得他有“东北人”的神气,讨厌他那教训人的口吻,讨厌他闪着黑光的夹鼻眼镜,讨厌他那因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开绽的松紧口的裤子。但是,她隐藏住这种感情,对他笑脸相迎,因为若热钦佩他,总是说他“精明强干,聪明绝顶,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来得早了一点,就到餐厅去喝杯咖啡;他总是斜着眼看餐具架上的银器和露依莎的时髦的化妆品。这个亲戚,一个平庸之辈,却生活舒适,婚姻美满,有娇妻侍奉,在政府还倍受尊重,并且有几个康托的存款。他觉得这一切不公正,像个屈辱压在心上。然而,他装出一副尊敬若热的样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场,隐藏起忿忿不平,跟他们闲谈、说俏皮话——不时把手指伸进干枯的、满是头屑的长发。

像往常一样,费里西达德太太在9点钟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张开双臂。她50岁了,调养得非常好,由于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气病,这时候不能穿束胸衣,于是线条显得臃肿。在轻轻卡起的头发上已经能看见几根银丝,但脸却圆润、丰满;像修女一样白皙柔软的皮肤稍稍有点混浊;虽然眼睛有些肿胀,并且周围有了少许皱纹,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灵、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细细的绒毛,像是用纤小的羽毛笔轻轻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亲的挚友,所以养成了星期天来看看“小姑娘”的习惯。作为诺罗尼亚斯。达。雷顿德拉家族的子女,她在里斯本有许多高贵的亲戚。她算得上是个教徒,虔诚地相信附体女神。

刚一进门,就在露依莎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惴惴不安地低声问道:

“来吗?”

“顾问?来。”

露依莎知道她问的是谁,因为顾问——亚卡西奥顾问——在来喝他们说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绝不会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热,躬下高高的身躯,郑重其事地宣布:

“若热,我的朋友,明天我将请你善良的妻子赐一杯茶!”

并且还往往补充说: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进展?还好!如果部长驾到,请代我向阁下表示崇敬的问候,问候这位名闻遐迩的天才!”

说完,才踏着肮脏的楼道一板正经地走出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爱着他已经有5年之久。在若热家,人们对那份“火热”稍有讥笑之词。露依莎说:“哎,她太钟情了!”人们看到她调养得很好,红光满面,谁也不会想象出这专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烧,每星期都酿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样在吞噬她,像毒瘾一样败坏她的品性。她多次热恋,但至今一无所成。原先爱过一个枪骑兵军官,后来那人死了,现在只保存着他的一张银版像片。后来暗暗对附近的一个年轻面包师倾注了激情,不久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结了婚。于是,她以全部身心爱上了那条名叫“比尔罗”的狗;一个被辞退的女佣为了报复喂了它煮过的软木;“比尔罗”死了,她把爱犬制成标本,放在餐厅。有一天,顾问突然来到眼前,在她多年累积的燃料堆上点起了欲望之火,亚卡西奥成了她的“癖好”:赞叹他的长相和沉稳,瞪大眼睛听他口若悬河的谈话,觉得他处于“优越的地位”。顾问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瘾陋习!顾问透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赏,像喝了醇酒一样陶然而醉:原来是他的秃顶。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样对秃顶有一种奇特的喜好,而这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膨胀。每当她开始看顾问那又宽又圆并且很亮、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秃顶时,渴望的汗水就儒湿她的后背,两只眼睛像投枪一样射过去,心里怀着一个贪婪而荒唐的愿望:把手放到他的秃顶上,抚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状,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里面!但是,她尽量掩饰,大声说话,傻乎乎地笑,使劲摇扇子,不过大颗的汗珠还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层层皱褶中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祷告,许愿向圣母献上许多许多花环;然而,祈祷刚刚结束,太阳穴就开始间歇地疼痛。现在,善良而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总是作淫荡的恶梦,时时感到由来已久的歇斯底里的忧伤。顾问的冷漠态度更让她恼火:任何目光、任何叹息、任何表露情意的举止都不能让他动心。对待她,顾问彬彬有礼,但冷若冰霜。有时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开别人很远,比如在一扇窗户凹进去的地方,沙发一角灯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适。但是,她刚刚开始表达情感,顾问就猛地站起身,神态庄重地走开了。有一天,她认为发现顾问从深色夹鼻眼镜后面向她丰满的乳房投来欣赏的目光;这太明显了,并且事情紧急,机不可失,她马上谈起“炽热的爱情”,低声对他说:“亚卡西奥……”可是,顾问的一个动作使她冷彻骨髓——他站起身,把脸一沉:

“尊敬的夫人,源头的千年积雪,总要流入心田……

白费心机,尊敬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严严实实,非常隐秘,没有谁了解。人们只知道她在感情上屡遭不幸,却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为惊愕:费里西达德太太用湿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顾问,低声对她说:

“多么惹人动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们正在谈论阿连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丰富的物产,还有“人骨教堂”。这时候,顾问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随后迈着正规的步伐走过去握住露依莎的两只手,用洪亮的声音说:

“亲爱的露依莎太太,你身体康健,对吧?我们的若热已经对我说过了。还好,还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领子把脖颈裹得紧紧的。那张脸从尖尖的下颏起向上延伸,与宽阔光亮的秃顶连成一片,秃顶上方微微凹陷;染过的头发分别从两耳上方形成两绺,末端在后脑勺上粘在一起——乌黑的头发与秃顶形成强烈的反差,秃顶显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却没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浓密,沿着两个嘴角垂下来。他脸色非常苍白,从来不肯摘下深色夹鼻眼镜,下巴上有一撮胡子,两只大耳朵似乎与头颅分开了。

当年他曾经任王国内阁署长,至今每逢提到“国王”还稍稍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他的动作和手势很有分寸,即便在闻鼻烟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从不肯用日常用语,不说“吐”而说“呕”,张口闭口“我们的加雷特”,“我们的埃尔库拉诺”,经常引经据典,并且还写书。他没有成家,住在费列吉亚尔街一座楼的第三层,与女佣同居,研究政治经济学:编出过一本“据最佳作者着作:资源科学概述及资源分布”,副标题是《夜间读物》。几个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经详细核对之生卒年月的从伟大的蓬帕尔侯爵到现今之国务部长人名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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