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奥德利夫人才从她的化妆室里出来,优雅地穿着一袭精致的薄纱晨服,衣服上镶着精细的花边,绣着花儿;可是脸色却十分苍白,眼睛下面各有半圈紫色阴影。她对这苍白的脸和凹陷的眼眶作了解释,说是她上一夜看书看到深更半夜才睡觉。

迈克尔爵士和他年轻的妻子在书斋里一张舒适的圆桌旁吃早餐,餐桌脚上有滑轮,推近了熊熊的炉火;艾丽西亚不得不和她的后母共进早餐,尽管她在早餐和晚餐之间漫长的时光里竭力要躲开这位爵士夫人。

三月的早晨是萧瑟而阴郁的,浙浙沥沥的细雨下个不停,弄得景物模糊,远近也看不分明。早晨邮递员送来的信只有很少的几封,日报要中午才能寄到;有助于谈兴的诸如此类的资料没有了,早餐桌上就没有多少话可说。

艾丽西亚望着打在宽阔窗玻璃上的渐渐沥沥的细雨。

“今天没法儿骑马了,”她说:“也不会有客人来热闹一番的机会了;除非可笑的鲍勃冒着细雨从斯坦宁丘慢吞吞地上这儿来。”

任何你认识的已经去世的人,被另一个并不知道他去世的人,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提到——就象作这件事或那件事地随便提到——就象作些日常琐事地随便提到——而那时你明明知道,他已经从这地球的大地上消失了,他已经在可怕而庄严的死亡里,同一切活人及其日常事务隔绝了,这种事你可曾听到过?这样的一种偶然提及,尽管这话本身无足轻重,却往往把一种奇怪的毛骨悚然的痛苦捅到人的心灵里。愚蠢的话嘈杂地刺激着过度敏感的头脑;恐惧之王被毫不聪明的失敬之词所亵渎。突然听见提到奥德利先生的姓名,爵士夫人便感受到了这种急剧的情绪变化,她自有她的隐秘的理由,然而那可只有天知道了;但艾丽西亚。奥德利提到她的堂兄时,爵士夫人苍白的脸变得煞白,白得象病人的脸色。

“是的,也许他会在细雨中走来的,”年轻的小姐继续说道,“帽子光滑呈亮,仿佛用新鲜黄油擦过的一样,衣服上蒸发出白色的水汽,弄得他象个刚从瓶子里冒出来的尴尬的妖怪①。他会闯到这儿用他的泥靴踩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烂泥的痕迹,爵士夫人,他会穿着湿外套,坐在你的哥白林花毯上,如果你提出抗议,他就会攻击你,就会反问你,为什么摆设些不让人坐的椅子,为什么你不住在无花果树法院,还有——”

①典出《天方夜谭》渔夫的故事。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满脸心事地瞧着他的女儿,当她提起她的堂兄的时候,她时常讲起他,嘲笑他,并且用不大合乎分寸的话攻击他。但,也许从男爵想到某一位贝特丽丝小姐,她十分冷酷地对待一位叫做培尼狄克的先生,然而,说不定她同时也由衷地热爱着他哩。①①典出莎士比亚:《无事生非》。

“艾丽西亚,梅尔维尔少校昨天来访时,你猜他告诉了我什么消息?”迈克尔爵士不久便开口道。

“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艾丽西亚答道,挺瞧不起那人似的。“也许他告诉你:先生,老天爷在上,我们不久又要打仗了;或者,也许他告诉你:先生,老天爷在上,我们就要有一位新首相了,因为那些个家伙陷入困境了,先生;或者是他告诉你;另一帮人在军队里改革这个,斫掉那个,变动另一个,先生,老天爷在上,终于要逐渐地搞得我们压根儿没有军队——只剩下一群毛头小伙子了,先生,肚子里塞满了许多教师的废话,穿着紧身茄克,戴着印花布头盔。是的,先生,他们时至今日还戴着印花布头盔在沃德作战哩①。”

①指英军在一八五七年镇压印度人的反抗。

“小姐,你是个傲慢无礼的姑娘,”从男爵答道。“梅尔维尔少校告诉我的根本不是这类事情;但他告诉我,一位十分忠诚地爱慕你的人,一位哈里。托尔斯爵士,丢下他在赫特福德郡的住宅和狩猎马厩,到欧洲去旅游一年了。”

提到过去崇拜她的这个人,奥德利小姐的脸突然涨得渲红,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他去欧洲了,是吗?”她说,漠不关心地。“他告诉我他要这么办的——如果——如果万事不如意的话。可怜的人!他是个亲爱的、好心肠的笨伯,比那位到处游荡、独出心裁的冷冻机似的人物,那位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要好上二十倍。”

“艾丽西亚,我倒希望你别那么喜欢嘲弄鲍勃,”迈克尔爵士严肃地说道。“鲍勃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我喜欢他,仿佛他是我亲生儿子似的;而且——而且——我最近对他感到很是不安。在最近几天之内,他大大的变了,他脑子里装满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我夫人跟我谈起过他,叫我大吃一惊。她认为——”

奥德利夫人严肃地摇摇头,打断了她丈夫的话。

“暂时对此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她说,“艾丽西亚知道我的想法的。”

“是的,”奥德利小姐重新接嘴道,“爵士夫人认为鲍勃是在发疯;但我看得更透彻。他可压根儿不是那种要发疯的人。象他那样的一个懒懒散散的知识分子,那么一池死水,怎么会化作一阵狂风暴雨呢?也许,他会在半痴的宁静心境里稀里糊涂地虚度余生,不大明白他自己是什么人,他在往何处去,他在做什么事,然而,他决不会发疯发狂。”

迈克尔爵士对这一番话不作答复。昨天晚上同夫人的一席谈话使他心绪不宁,从那时以来他脑子里一直在为这痛苦的问题进行辩论。

他的妻子——他最疼爱最相信的女人——以浑身懊悔和激动的神情告诉他,她确信他的侄儿是疯了。他要得出他强烈地想达到的结论,可是办不到;他认为爵士夫人是被她自己的想入非非弄糊涂了,她说的话没有根据,可也白费功夫。但,接下来,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下去就会得出一个更糟糕的结论:那就是把那可怕的疑问,从他侄儿的身上转移到他妻子的身上。她确实深信罗伯特是发疯了,这个念头使她象着了魔似的。设想她是搞错了,那就是设想她自己的头脑有些毛病。他对这个问题思考得越长久,就越是心中烦恼,不知如何是好。这倒是十分肯定的:那年轻人始终是古怪偏执的。他是明白事理的,也还聪明,在感情上是高尚正直、温文尔雅的,尽管在履行某种次要的社会责任时有点儿漫不经心;可是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尽管不容易说清楚,却把他和其他跟他年龄、地位相同的人区分了开来。再说呢,这同样是确确实实的,在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之后这个阶段,他这个人是大大的变了。他变得喜怒无常,多思多虑,郁郁不乐,心不在焉。他回避社交活动;他默默无言地坐上好几个钟点;他在别的时候又忽冷忽热地谈话;在讨论到显然和他的生活、他的利益毫不相关的问题时,却又会异乎寻常地激动起来。另外还有一点,似乎加强了爵士夫人指控这不幸青年的论据。他从小给带到大,经常跟他的堂妹艾丽西亚——他深感兴趣的俊俏、和蔼的堂妹——在一起,人们都会认为,情之所钟,自然而然会以她为最合适的新娘。

不仅如此,这姑娘还以其透明天性的天真无邪向他表示过:至少在她这一边是不缺少深情的;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一向置身事外,容许别人去向她求婚、被她拒绝,而他却依旧无动于衷。

却说爱情的本质是那么微妙万分,是那么无法解释、玄之又玄的奇迹,在它的魔力所及的范围内,虽然受苦者本人残酷地感受到痛苦,可那些看到他的痛苦而惊讶的旁观者,却永远不会清楚地理解:这普通寻常的病,为什么唯独他病得那么严重。迈克尔爵士争辩道,因为艾丽西亚是个又俊俏又可爱的姑娘,罗伯特。奥德利竟没有及时爱上她,所以就显得反常和不自然了。这位从男爵,快满六十周岁了,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世上一切女人中一个有力量使他的心跳加速的女人,他心里在感到奇怪:罗伯特遇到向他吹来的第一阵传染病毒时,为什么竟没有发昏发热呢?他忘记了:有的男人,穿越美丽可爱、宽宏大量的娘子军团而未受损伤,最后却屈服于粗服乱头的泼妇,而泼妇深知那唯一能使他心醉神迷的春药的秘密。他忘记了:有的杰克们,终生未遇见报应女神给他们指定的吉尔们,说不定到死还是光棍老汉,而可怜的吉尔们则在分隔双方的墙头的那一边,以老处女憔悴亡故。他忘记了:爱情是一种疯狂,一种鞭笞,一种热病,一种错觉,一种罗网,也是一种神秘,人人都不大明白,只有那个在爱情折磨下挣扎的受苦者才懂得它。琼斯十分倾心于布朗小姐,他夜间躺在床上不能成眠,终于厌恶他那舒舒服服的枕头,而且在痛苦之中翻滚着把床单撕成了两段扭结在一起的布头,仿佛他是个囚徒,要把它们绞成临时应急的绳子似的;就是这位琼斯,他认为拉塞尔广场是个具有魔力的地方,因为他心目中的仙女住在那儿,他认为那儿围墙里的树木比任何其他树木更绿,那儿头顶上的天空比其他地方的天空更蓝;而他从盖尔福特街出来,走下伊斯林顿高地,进入这些神圣的区域时,他感觉到一阵疼痛,是的,一阵实实在在的疼痛,一阵混合着希望、欢乐、期待和恐惧的疼痛;就是这个琼斯,他对崇拜罗宾逊小姐的史密斯的痛苦,却是冷淡麻木的,他没法儿想象那位迷恋的情郎在那姑娘身上所发现的美丽。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情况亦然如此。他把他的侄儿看作是一大类年轻人的样板;把他的女儿看作是同样的一大类女性的样板,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样板不该缔结一门十分体面的婚姻。他无视天性上的种种极其微小的差别,正是这种差别,使这个人的有益于健康的食物,成了另一个人的致命的毒药。有时候,真难相信会有人不喜欢大家都十分欣赏的美食佳肴!在宴会上,如果一个外貌谦卑的客人不吃鲑鱼和早黄瓜,或不吃二月里的青豆,我们就把他贬低到穷亲戚的地位,认为他的本能在警告他,别吃那些昂贵的菜。如果一个市政官声明他不喜欢吃脱脂干酪,那么他就会被当作是殉道者了,当作是餐桌上的一位马库斯。柯蒂斯①,他为了他的同胞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他的市政官同僚,什么都会相信,就是不相信有人会对伦敦城的名菜海龟汤②深恶痛绝。然而,有人可不喜欢吃鲑鱼、小鲱鱼、春天的小鸭以及各种各样的、老早就有定评的精美菜肴,还有人偏爱古怪而粗俗的、通常被贬为“龌龊”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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