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夫人,我给他准备的是三号房间——前面那个房间——就在我们房间的隔壁,”她惊异地停顿了一下后回答道。

“给我一支蜡烛,”爵士夫人说道。“我要到你房间里去,弄点水来浸浸我的头。你待在这儿,别走开,”她命令式地补充道,那时菲比。马克斯正要给她带路——“你待在这儿,别走开,留神着别让你那畜生般的丈夫钉我的梢!”

她从菲比手里抓起她已经点亮的蜡烛:走上那摇摇晃晃的曲曲弯弯的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的狭窄走廊。五个房间的房门面向着这顶篷低垂、气味难闻的走廊,房间的号码用扁而阔的黑字印在房门嵌板上方。奥德利夫人为她侍女的新郎买下这旅馆生财时,曾驱车来看过房子,所以她熟悉这破旧地方的门路;她知道到哪儿去找菲比的房间;然而,她在为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准备的房间门前站住了。

她站住了,看看门上的号码。有个钥匙插在门锁里,她的手仿佛不自觉地按在这钥匙上。于是她突然又开始发抖了,就象钟敲一点之前她曾发抖几分钟一样。她就那么抖了一会儿,她的手仍旧按在这钥匙上;接着,她的脸上露出可怕的表情,她转动门锁里的钥匙;她转了两圈,把房门加倍地锁牢了。

房间里没有声音传出来;住在房间里的人,没有什么动静表示他已经听到了声音——生锈的门锁里生锈的钥匙喀喇转动的不祥声音。

奥德利夫人赶紧走进隔壁房间里去。她把蜡烛放在梳妆台上,推掉帽子,让它松松地挂在她手臂上;她走到洗手架跟前,在脸盆里放满水,然后站在房间中央,向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儿,一张苍白的严肃认真的脸,一种仿佛要把这设备简陋的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看在眼里的、迫不及待的凝视。菲比的卧室当然是布置得破破烂烂的;她被迫把一切最体面的家具选出来配备最好的卧室,这些卧室都是特别留出来供应偶然来城堡旅馆住上一宵的旅客的。但,马克斯太太尽了最大的力量,以过量的帖帐之类来补偿房间里扎实家具之不足。挂在帐篷式床架子上的廉价的印花皱布帐子;用同样的料子制作而成的、饰有花彩的窗帘,遮掩着狭窄的窗子,挡住了日光,为苍蝇和捕食的蜘蛛等族类提供了愉快的托庇之地。镜子是件廉价的蹩脚货,凡是辛辛苦苦去照这镜子的人,每一张脸都被弄得歪歪扭扭的;即使是这样的镜子,也站立在一个用上浆细布和粉红色的轧光花布覆盖着的圣台上,镜子上还装饰着用花边和针织品制作的褶边。

爵士夫人瞧着到处都落在她眼睛里的花彩和饰褶,微笑了。也许,记起了自己套间的豪华奢侈,她有理由笑;但,在那撒旦式的微笑里有点儿东西意义深刻,超过了对菲比想装饰房间的可怜企图的、自然而然的鄙夷之情。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光她的湿头发,然后戴上帽子。她不得不把熊熊燃烧的牛脂蜡烛放在镜子前逼近花边褶边的地方,那么近,似乎上浆细布的脆性组织有股吸力,正在把火焰引到它身上去哩。

菲比在小旅馆门内焦急地等待爵士夫人的到来。她注视着德国小钟上的分针,对它的行动迟缓感到诧异。只不过一点十一分,奥德利夫人便从楼上下来了,帽子戴在依旧潮湿的头发上,可是手里没有蜡烛。

菲比立刻为这下落不明的蜡烛焦急了。

“爵士夫人,蜡烛呢,”她说,“你把它留在楼上了!”

“我正要走出你房间时,风把蜡烛吹灭了,”爵士夫人平静地答道。“我把它留在那儿了。”

“爵士夫人,留在我房间里吗?”

“是的。”

“蜡烛完全熄灭了?”

“熄灭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为什么拿你的蜡烛来烦我呢?一点钟都过了。走吧。”

她挽住姑娘的胳膊,一半儿引导、一半儿硬拖地拉她走出屋子。

她瘦小的手,以其痉挛的压力,坚定地钩住了她的同伴,就象老虎钳夹紧她一般。三月猛烈的风砰的一声吹上了屋子的门,叫两个妇人站在门外了。漫长黑暗的道路,荒凉凄寂地呈现在她们前面,在落尽叶子的树篱之间隐约可见。

在寒冬清晨一二点钟之间,在孤寂的乡村大路上步行三英里之遥,对一个娇嫩的妇女——一个倾向于安逸和奢华的妇女说来,决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但,爵士夫人拉着她的同伴,沿着又硬又干的大路匆匆行走,仿佛她是被某种不知退缩的、可怕的、魔鬼般的力量所逼迫似的。她们的头上是黑暗的夜空,她们的周围是猛烈的咆哮的寒风——这风在一个隐蔽的乡村的辽阔区域里席卷而过,仿佛从这个范围内各个地点同时刮过来,以这两个狼狈的跋涉者为其宣泄愤怒的焦点——这两个妇人,在黑暗中走下斯坦宁丘兀立其上的小山,沿着一条长达一英里半的平坦道路走去,然后又登上另一个小山;小山西侧便是奥德利庄院,它坐落在一个隐蔽的山谷里,山谷仿佛把这古老的府邸团团围住,使它和日常世界的一切喧哗吵闹都隔绝了。

爵士夫人在这个小山顶上停下步,喘过一口气来,双手抓住心头,希望可以使心脏的猛烈跳动平静下来,可是毫无效果。她们现在离庄院四分之三英里了,自从她们离开城堡旅馆以来,已经走了快一个钟头了。

奥德利夫人停下来休息,她的脸仍旧朝着她的目的地。菲比。马克斯,也停下步来了,匆匆赶路之中有个片刻停顿,使她感到很是高兴,她回头遥望远处的一片黑暗,在那片黑暗的下面,便是给了她那么多不安的、可怕的栖身之所。当她回头看望时,她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疯狂地抓住了奥德利夫人的大衣。

夜空不复是完全漆黑的了。这浓重的黑暗被一块骇人的红光突破了。

“爵士夫人,爵士夫人,”菲比指点着那块骇人的红光,大声喊道,“你看见吗?”

“是的,孩子,我看见了,”奥德利夫人答道,竭力要甩掉那抓住她衣服的手。“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火!——火呀,爵士夫人。”

“是的,我也担心是火灾。最可能是在布伦特伍德。让我走吧,菲比,这跟我们不相干。”

“呀,呀,爵士夫人,比布伦特伍德还要近——近得多;火灾就发生在斯坦宁丘。”

奥德利夫人不回答。她又在发抖了,也许是冷得发抖,因为风把她的厚大衣吹得从两肩上褪了下来,使她纤弱的身体暴露在阵风中了。

“火灾发生在斯坦宁丘,爵士夫人,”菲比。马克斯大声喊道。

“城堡旅馆着火了——我知道它着火了,我知道它着火了。今天夜里我想到过火灾的,我坐立不定、心神不安,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火灾的。如果只是这肮脏破烂的地方遭灾,我倒并不怎么在意,可还会有人丧命的;还会有人丧命的,”这姑娘心烦意乱,呜呜咽咽地说道。“那儿有卢克,他醉得太厉害了,没法儿自己逃命,除非别人帮助他;那儿有奥德利先生,睡熟了——”

菲比。马克斯提到罗伯特的姓名时突然住口了,她跪了下来,握紧举起的双手,疯狂地向奥德利夫人苦苦哀求。

“啊,我的天哪!”她大声喊道。“爵士夫人,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啊!”

“太可怕什么?”

“是我脑子里的思想;是我脑子里的可怕的思想。”

“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爵士夫人狠狠地嚷道。

“噢,如果我想错了,就请上帝原谅我吧!”跪着的女人用拆散的句子,气喘吁吁地说道,“但愿我想错了!爵士夫人,你今夜为什么上城堡旅馆去呢?为什么你不理睬一切我能说的话,那样斩钉截铁,非去不可呢?——而你是那么怨恨奥德利先生,那么怨恨卢克,你知道他们两人都住在城堡旅馆的屋顶下。啊,爵士夫人,请你告诉我,我冷酷无情地错怪你了。请告诉我:我错怪你了——请告诉我吧;因为,老天爷在我头上,我认为你今夜上那个地方去,目的就是要去放火烧房子。请告诉我,我是错了,爵士夫人;请告诉我,我正在刻毒地错怪你。”

“我什么也不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件事:你是个疯女人,”奥德利夫人用一种冰冷、生硬的声调回答道。“站起来,傻瓜、白痴、胆小鬼!难道你丈夫是这么一个宝贝,以致你要匍匐在那儿,为他痛哭哀号?罗伯特。奥德利对你又有什么相干,以致你的举动象个疯子,因为你觉得他处境危险?你怎么知道火灾发生在斯坦宁丘?你看见天上一块红色,你就马上大叫大喊,你那不值钱的破棚子着火了,倒象是世界上除掉这棚子就没有地方会起火燃烧的了。这火灾可能发生在布伦特伍德,或者更远,——发生在罗姆福德,或者还要远一点;说不定在伦敦的东边儿哩。起来吧,疯女人,跑回家去照料你自己的货物和动产吧,照料你的丈夫和房客吧。站起来,走吧;我用不着你了。”

“啊,爵士夫人,爵士夫人,原谅我吧,”菲比呜咽道:“尽管是在思想里,我已经那么错怪你了,相比之下,你能责备我的话就显得都不够凶狠了。我不计较你冷酷无情的话——如果我错了,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你回去亲眼瞧瞧吧,”奥德利夫人严峻地答道。“我再次告诉你:我用不着你了。”

她在黑暗中走掉了,丢下菲比。马克斯跪在坚硬的大路上,她是在痛苦哀求时跪在那儿的。迈克尔爵士的妻子,朝着她丈夫睡觉的府邸走去了,在她的背后,红色火焰照亮了天空,在她的前方,只有深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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