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夫人,迈克尔爵士想必身体好点儿了?”她说。
“是的,菲比,好得多了。他睡熟了。你不妨把门关上,”奥德利夫人补充道,她晃动脑袋朝那本来打开着的、接通两个房间的门示意。
马克斯太太低声下气地遵命关了门,再回到她的座位上来。
“菲比,我十分、十二分的不快乐,”爵士夫人烦躁地说道,“痛苦得难受极了。”
“跟那秘密有关吗?”马克斯太太把声音压低了一半,问道。
爵士夫人不理会这个问题。她恢复了同样的诉苦的语调。得以向这位爵士夫人的侍女诉苦,她是高兴的。她反复思考过了她的恐惧,秘而不宣地忍受了那么长久的痛苦,现在向侍女出声地悲叹她的命运,对她是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宣泄和解脱。
“菲比。马克斯,我受到了残酷的迫害和折磨,”她说道,“我受到了一个我从未伤害过、也从未想伤害的男人的纠缠不清和百般折磨。我被那严酷无情的折磨者搞得永无宁日,而我——”
她住口不说了,又凝望着炉火,就象她刚才陷在寂寞中时一样。
她的思想在吓唬人的令人手足失措的可怕混沌里东飘西荡,令她迷失在错综复杂的、黑暗的歧路上,她没法儿形成任何定论了。
菲比。马克斯注视着爵士夫人的脸,以她苍白、焦急的眼睛仰望着她过去的女主人,只是在奥德利夫人的眼神碰到了她的眼神时,才放松一下注视。
“爵士夫人,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小旅馆老板的妻子停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想我知道究竟是谁对待你那么残酷。”
“啊,当然啦,”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我的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毫无疑问,你是完全知道的啊。”
“爵士夫人,这人是位绅士,是吗?”
“是的,“一位两个月以前到城堡旅馆来的绅士,当时我就警告过你——”
“是的,是的,”爵士夫人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爵士夫人,今夜,就是这一位绅士又住到我们小旅馆里来了。”
奥德利夫人从她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她跳了起来,仿佛她在失望的愤怒中要铤而走险了;但,她发出一声厌倦的、怨天尤人的叹息,重新颓然落到椅子里去了。这样一个虚弱无力的人怎么能同命运对抗呢?除了象一头被追逐的兔子,七弯八弯,还是跑回到它被残酷迫猎的起点,在那儿被猎人踩在脚下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城堡旅馆吗?”她嚷道。“我本该料到这一招的。他跑到那儿,去从你丈夫嘴里挖掘我的秘密哩。傻瓜!”她叫了起来,突然对菲比。马克斯大发雷霆。“你丢下这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存心要把我毁了吗?”
马克斯太太乞怜地握紧自己的双手。
“爵士夫人,我跑出来,并不出于我的自觉自愿,”她说道。“今儿夜里,没有人能比我更不情愿离开那屋子的了。是有人硬差我上这儿来的。”
“谁差你上这儿来的?”
“爵士夫人,是卢克。如果我不听他的,我可说不上他会怎么虐待我哩。”
“他干吗差你来呢?”
小旅馆老板的妻子在奥德利夫人愤怒眼光的扫视之下,垂下了她的眼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慌乱地犹豫起来了。
“爵士夫人,确确实实,”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想来。我告诉卢克,我们这样麻烦你是太不应该了,先求这个思典,又要那个好处,搅得你没有一个月是安逸的;可是——可是——他大声咆哮威胁我,他逼我来。”
“是呀,是呀,”奥德利夫人不耐烦地嚷道,“我知道他那种行径。我现在要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咳,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菲比不大情愿地答道,“卢克花起钱来是大手大脚的;我能跟他说的一切,都没法儿使他谨慎小心或是稳重一点。他头脑不清醒,当他和一大帮子粗鲁的乡下人一起喝着酒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还不光是喝酒哩,他脑袋里是不可能做到账目清楚的。若是没有我,我们早就破产了;尽管我挤命挣扎,我还是不能躲避破产。爵士夫人,你总记得你给我钱支付啤酒商的账单吧?”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奥德利夫人苦笑着答道,“因为我原是要用那笔钱支付我自己的账单的。”
“我知道你会记得的,爵士夫人;我来要求你接济是十分。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因为我们以前已经承蒙你周济那么多了。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哩;当卢克叫我上这儿来恳求帮助时,他从来不告诉我,圣诞节房租仍旧欠着哩;爵士夫人,过去欠着未付,现在还是欠着未付,——所以今儿夜里有个法警在我们屋子里,明儿我们家就要被变卖偿债了,除非——”
“除非我替你们付房租,我想,”奥德利夫人大声说道。“我早该猜到是什么事情临头了。”
“真是的,真是的,爵士夫人,我真是不情愿来开这个口,”菲比。马克斯呜咽道,“可他逼我来。”
“是啊,”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他逼你来的;以后他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高兴,就会逼你来的;不论他什么时候需要钱来满足他卑劣的欲望,他就会逼你来的,我活着的时候,或者我拿得出钱给你们的时候,你和他就是我非周济不可的对象;因为我也料想得到,当我的钱袋空了,我的信誉毁了,你和你的丈夫就会背叛我,把我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菲比。马克斯,你可知道,为了满足你们的欲求,我的首饰盒已经掏空一半了?我的零用钱,在结婚分授财产议定之时,在我是道森家一个可怜的家庭教师时——老天保佑我——我认为简直是笔王侯的年金了,你可知道吗,为了满足你们的需求,我那笔零用钱已经透支了半年之数了?我还能做什么来抚慰你们呢?难道要我卖掉我的玛莉。昂朵涅特的柜子,或是蓬帕杜的瓷器,勒鲁瓦和本森的镀金时钟,或是我那用哥白林双面挂毯制作的椅子和垫脚凳吗?
下一次我又怎么满足你们呢?”
“咳,爵士夫人,爵士夫人,”菲比可怜巴巴地喊道,“别对我那么冷酷;你知道,你知道,要想勒索你的人并不是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奥德利夫人大声说道,“我只知道我是天下女人中最苦恼的。让我想想,”她嚷道,用一个愤怒的手势制止了菲比的含糊不清的安慰话。“别开口,姑娘,让我考虑考虑这件事情,如果我能动得出脑筋的话。”
她把双手按在额头上,纤细的手指扣紧眉毛,仿佛想用手指的痉挛性的压力来控制脑子的运动。
“罗伯特。奥德利跟你的丈夫在一起,”她慢吞吞地说道,与其说是在跟她的同伴讲话,倒不如说是在讲给她自己听。“这两个男人是在一起,还有法警是在房子里,而你那野蛮的丈夫这时毫无疑问是醉得一塌糊涂了,他一喝醉,就固执、凶猛,变得野蛮极了。如果我拒绝付这笔钱,他必将凶猛百倍。这件事讨论也没有用。这笔钱是必须支付的了。”
“不过,爵士夫人,如果你果然付这笔钱,”菲比十分真诚地说道,“我希望你叫卢克牢牢记住:这是他住在这房子里时你给他的最后一笔钱了。”
“为什么?”奥德利夫人问道,让她的双手从头上落到膝盖上,眼睛询问地瞧着马克斯太太。
“因为我要卢克离开城堡旅馆。”
“可是你为什么要他离开呢?”
“噢,爵士夫人,理由多着哩,”菲比答道。“他不适宜做小旅馆的老板。我跟他结婚时还不知道这一层,不然我就会反对他做旅馆生意,而劝他去干农业这一行了。不过,我料想他也不会放弃他自己的幻想的;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他这人固执得够呛。然而他不适宜干现在的营生。天黑以后,他是一向难得清醒的,他一喝醉,就变得几乎疯狂了,似乎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由于他的缘故,我们已经有两三次险些儿丧命了。”
“险些儿丧命了!”奥德利夫人重复了一下菲比的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呀,由于他粗心大意,我们险些儿给烧死在床上了。”
“由于他粗心大意,给烧死在床上!呀,这是怎么回事?”爵士夫人心不在焉地问道。她太自私,太深入关心她自己的烦恼,因而对于有时落在她侍女菲比身上的危险,也就不大感兴趣了。
“爵士夫人,你可知道那城堡旅馆是个多么古怪的老房子;到处是坍下来的木架、烂朽的椽子,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切尔姆斯福特保险公司不肯为它承保火险,因为他们说,如果这个地方在大风之夜碰巧着了火,就会象那么多火绒一样在熊熊大火中烧个精光,世界上什么东西也救不了它。哦,卢克知道这一点,房东已经再三再四地警告过他,因为他住在紧挨着我们的地方,始终张大了十分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我丈夫的一举一动;可是,卢克喝得泥醉时就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了,不过一星期以前,他把一支点燃着的蜡烛丢在户外小屋里,烛火烧着了斜屋顶上的一根椽子,若不是我最终巡视房屋时发现了,说不定我们大家统统都被烧死了。这是我们租用这所老屋六个月来所发生的第三次火警的苗子了;所以,我担惊受怕,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