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利夫人从花园走到书斋,那是个镶嵌着栎木板的舒适朴实的套间,迈克尔爵士喜欢在这里读书写字,或者跟他的管家安排些产业方面的事情。管家是个高大健壮的乡下人,算得上半个农艺师、半个律师,他还在离庄院府邸几里外租了一小块农田。

从男爵坐在靠近壁炉的一张宽大的安乐椅里。明亮的炉火起伏不定,一会儿照耀在光滑的黑栎木书架的凸出部位上,一会儿又照耀在金色或红色的书脊上;有时在智慧女神大理石像的雅典头盔上熠熠生光,有时又把罗伯特。皮尔爵士①像的前额照得亮堂堂的。

①罗伯特。皮尔爵士是一八四一至一八四六年间的英国保守党首相。

书桌上的灯还没有点亮,迈克尔爵士坐在炉火光中等待他年轻的妻子到来。

我简直没法儿述说他那仁厚爱情的纯洁性——没法儿描摹他那种深情厚爱,温柔犹如一个年轻母亲对她的头胎儿子的爱,勇敢豪迈犹如一个贝耶武士①对其忠诚情妇的英雄激情。

①此处泛指勇武高贵的模范武士,典出“无畏无辱武士贝耶”(1473——1524)。

门打开时,从男爵正想着他所溺爱的妻子;他抬起头来;看见妙条的身体正站在门口。

“呀,我的宝贝!”他大声说道,这时她关上门,向他的安乐椅走来。“我一直在想念着你,我等候你一个钟头了。你上哪儿去了,你在忙些什么事情啊?”

爵士夫人站在阴影中而不站在亮光里,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

“我到切尔姆斯福特去了,”她说。“上街买东西;还——”

她犹犹豫豫——在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缠绕着她帽子上的带子,露出一种俊俏的为难苦恼的神色。

“我的亲爱的,你还——”从男爵问道,“自从你从切尔姆斯福特回来以后,你一直还在忙些什么事?一个钟头以前,我听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这是你坐的马车;不是吗?”

“是的,我一个钟头以前就回家了,”爵士夫人用同样为难苦恼的神情答道。

“你回家以后一直在忙什么呢?”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提这问题时稍为带点儿责备的腔调。有他年轻的妻子在身边,他就觉得生活里阳光灿烂,虽然他无法容忍用链子把她拴在自己身边,但想到她居然情愿毫无必要地不来陪伴他,却把时间浪费在稚气闲谈和琐碎小事上,他心里就感到很悲哀。

“我的亲爱的,自从你回家以后,你一直在做什么事情?”他重复问道。“是什么事拖住了你,使你那么长久地不到我身边来啊?”

“我一直在同——同——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谈话。”

她仍旧用帽子上的带子在手指上缠了又缠。她仍旧用那种为难苦恼的神情说话。

“罗伯特!”从男爵大声说道:“罗伯特在这儿吗?”

“一会儿之前,他是在这儿的。”

“我想,他大概还在这儿吧?”

“不,他走了。”

“走了!”迈克尔爵士大声叫道。“宝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侄子今天下午到庄院来了。艾丽西亚和我发现他在园子附近闲逛。一刻钟之前,他还在这儿跟我谈话,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掉了,没有一字半句的解释,事实上只有一个可笑的托辞,说是在斯坦宁丘有点事情要办。”

“在斯坦宁丘有事情要办!哎,他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能有什么事要办呢?那么,看来他是要在斯坦宁丘住宿了?”

“是的,我觉得他大概说的是这个意思。”

“说实在话,”从男爵大声说道。“我认为这孩子一半儿疯了。”

爵士夫人的脸完全处在阴影里,所以迈克尔。奥德利爵士发表这个稀松平常的意见时,他没觉察到夫人病恹恹的苍白的脸蛋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了。一个胜利的微笑照亮了露西。奥德利的容貌,这个微笑明明白白地说道,“见效了——见效了;我能弄得他团团转,转到我所喜欢的路径上来。我能把个黑的东西放在他面前,说它是白的,他也一定会相信我的话的。”

但,迈克尔。奥德利爵士在评论他那侄儿头脑糊涂,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感叹之词,谁都知道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倒是确实的,从男爵对罗伯特处理日常生活事务的能力,估价是并不太高的。他习惯于把他的侄儿看作是一个好心肠的无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心里由慷慨的造化大量储备了博施女神必定赠送的一切最好的东西,但造化对他的脑子却在智能分配上有点儿忽略了。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犯的这个错误,悠闲而富裕的观察者也是常犯的,他没有机会深入观察表层下面的东西。爵士把懒散错看成了无能。他认为,因为他的侄儿是无所事事的,所以他必定难免是愚蠢的。他的结论是:如果罗伯特并不显得卓越超群,那是因为他没有能耐。

他忘记了:许多缄默的不出名的弥尔顿①们,无声无息地死了,是由于他们在找得到出版商之前,缺乏诗人所必须具备的固执坚持和盲目的勇气;他忘记了:克伦威尔们②眼看着高贵的政治经济之船在一片混乱的大海之中摇摇晃晃,正在令人手足无措的一片喧哗的暴风雨之中逐渐下沉,却无权力为之掌舵,甚至不许可为这沉船派一条救生艇去。用一个人已经做的事,来判断他究竟能做什么,那当然是错误的。

①弥尔顿(1608——1674),英国大诗人,着有《失乐园》、《复乐园》等,此处泛指诗人。

②这里泛指政治家、当权派。

世界上的英烈祠①是个由一人或一家控制的议员选区,说不定最伟大的人物也许是那些在远离这神圣大门的地方默默地牺牲的人。也许最纯洁最光明的灵魂,是那些躲避赛马场、躲避斗争的骚动与混乱的人们。人生的游戏有点儿象两人玩的纸牌戏,说不定最好的牌有时丢在谁也没有取的那一叠牌里。

①作者在这里用了Valhalla这个字,那是北欧神话中沃丁神接待战死者灵魂的殿堂。

爵士夫人扔下帽子,坐在了迈克尔爵士脚边用天鹅绒遮盖着的一只脚凳上。这种女孩子气的动作里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就露西。奥德利而言,孩子气是那么出于天性,自然而然,所以没有人愿意看到她一反常态。指望这琥珀色头发的塞壬尊严寡言或端庄贤淑,看来是愚蠢的,就象希望在云雀歌唱的清晰高音里听到厚实的低音一样。

她坐在那儿,苍白的脸背离着炉火的光芒,双手钩在一起,按在她丈夫的安乐椅扶手上。这纤巧白皙的双手极不安静。爵士夫人同她丈夫谈话时,不断地屈、伸着她那戴了珠宝戒指的手指。

“亲爱的,你知道,我是要到你身边来的,”她说——“我一回家就立刻要到你身边来的,但奥德利先生坚持要我留下来同他谈话。”

“可是,我的心肝,谈什么呢?”从男爵问道。“罗伯特能有什么话同你说呢?”

爵士夫人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漂亮的脑袋伏在她丈夫的膝上,她波浪式的金黄头发披拂在她脸上。

迈克尔爵士用他强壮的双手捧起她美丽的脑袋,抬起夫人的脸来。闪耀在那苍白的脸上的炉火,照亮了那对大大的、温柔的蓝眼睛,眼睛里泪水盈眶。

“露西,露西!”从男爵出声喊道,“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出了什么事,弄得你这样伤心?”

奥德利夫人竭力要说话,但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来,都在她颤抖的嘴唇上消失了。她喉咙里的一种窒息之感,似乎把那些虚言假语——她用以防御敌人的唯一武器——都扼杀了。她没法开口。在阴森森的菩提幽径里她默默地忍受的痛苦,强大得实在让她难以忍受,她迸发出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歇斯底里的呜咽。这可不是什么装出来的悲痛,它震撼着她苗条的全身骨架,它象贪婪的野兽一样撕裂着她,简直要用它可怕的力量把她撕成碎片。这是真正的痛苦与恐怖的风暴,悔恨与悲哀的风暴。这是一种狂野的呼喊,女性的软弱天性在其中占了塞壬的妖术的上风。

她倒并不蓄意要这样的来同罗伯特。奥德利作可怕的斗争。这些并不是她有意要运用的武器;但,也许她想得出的计谋,没有一个会象这一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的悲痛更起作用。它一直震撼到了她丈夫的灵魂。它使他惊惶失措。它把这个男子汉的强大智慧降到了无可奈何的混乱和困惑。它击中了一个善良男子本性中的弱点。它直接诉之于迈克尔。奥德利爵士对他妻子的深情。

咳,老天助长了一个强壮男子对待他所钟爱的女人的软弱之处。

老天同情他,当那罪人欺骗了他,又带着泪水和哭泣,自暴自弃地悔恨交加地投身在他的脚下,以她的痛苦的景象折磨他,以她的鸣咽撕裂他的心,以她的呻吟割切他的胸膛;把她自己的苦处转化成为让他去忍受的极大痛苦,使痛苦二十倍地增长,依照勇敢男子汉的忍受力按比例地增长。老天也原谅他,如果他被那残酷的痛苦折磨得疯狂了,天平晃动了,他准备什么都宽大为怀了,准备把这可耻可鄙的人揽到他胸膛的庇护里了,凡男子汉的荣誉厉声嘱咐他决不可宽恕的,他也准备宽恕了。可怜他,可怜他吧。站在她或许再也不能进去的家门外的妻子,其沉重的悔恨,跟那个对熟悉的恳求的脸关上大门的丈夫的痛苦,是并不相等的。也许永远不再看到她的子女的母亲的痛苦,是逊于父亲的揪心的痛楚的,当他不得不跟这些孩子们说:“我的小不点儿们啊,从此以后你们就没有母亲了。”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从安乐椅中站起身来,愤怒得浑身发抖,准备同那造成他妻子悲痛的人立刻搏斗了。

“露西,”他说道,“露西,我坚持要你告诉我,使你痛苦的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我坚持。不论是谁惹恼了你,谁就得为你的悲哀向我赔礼谢罪。来吧,我的亲爱的,直率地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重新坐下,俯向垂头丧气地屈身坐在他脚边的妻子,他想缓解她的悲痛,于是先使自己的激动平静下来。

“我的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吧!”他温柔地悄声说道。

一阵剧烈的突然迸发的痛苦过去了,爵士夫人抬起头来了;闪烁的光芒透过她眼睛里的泪水迸射出来,俊俏的玫瑰红嘴唇旁的线条,罗伯特。奥德利在前拉斐尔派肖像画中所看到的那些严厉冷酷的线条,在熊熊的炉火光中显得十分明白清晰。

“我是很傻的,”她说,“但他确实搞得我十分歇斯底里了。”

“谁——谁搞得你歇斯底里了?”

“你的侄儿——罗伯特。奥德利先生。”

“罗伯特!”从男爵叫了起来。“露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告诉过你,奥德利先生坚持要我到菩提幽径去,亲爱的,”爵士夫人说道。“他说,他要同我谈话,我就去了,他说了那么可怕的东西——”

“什么可怕的东西,露西?”

奥德利夫人浑身发抖,她痉挛的手指紧紧握着那爱抚地按在她肩膀上的强壮大手。

“露西,他说了些什么?”

“啊,我的亲爱的,我怎么能告诉你呢?”爵士夫人竟叫了起来。“我知道,我会使你痛苦——不然的话,你也会笑我,然后——”

“笑你?不,露西。”

奥德利夫人沉默了片刻。她坐在那儿笔直地凝望着她眼前的炉火,她的手指依旧紧扣着她丈夫的手。

“我的亲爱的,”她慢吞吞地说道,时常露出欲说还休的迟疑态度,仿佛她几乎要避而不谈了。“你可曾——我真怕我的话会使你生气——或者——可曾想到过奥德利先生——有点儿——”

“我的宝贝,有点儿什么?”

“脑子有点儿不大正常,”奥德利夫人吞吞吐吐地说道。

“脑子不大正常!”迈克尔大声说道。“我的亲爱的小妮子,你在想些什么呀?”

“亲爱的,刚才你就说过,你认为他多半疯了。”

“我说过这话,我的心肝?”从男爵说道,哈哈大笑。“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这不过是一种所谓facon_de_Parler①罢了,压根儿没有什么意义的。罗伯特也许有点儿古怪——或者是有点儿愚蠢——他也许过分机智敏感,但我认为他这种脑子,要发疯发癫是不够格的。我相信一般倒是你大智大慧过了头,想出了格。”

①法语:直译是“表达的方式”。在这里,意即:不过说说罢了。

“但疯癫有时是遗传的,”爵士夫人说道,“奥德利先生也许是从——”

“他并没有从他父亲的家庭里遗传到疯癫病,”迈克尔爵士打断了她的话。“奥德利家的人从没住过私立疯人院或花钱请过精神病医生。”

“也没从他母亲的家庭遗传到什么吗?”

“据我所知,没有。”

“人们往往对这些事情是保密的,”爵士夫人严肃地说道。“在你弟媳妇的家庭里也许有疯癫的遗传因子。”

“我认为并非如此,我的亲爱的,”迈克尔爵士答道。“可是,露西,老天爷在上,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你产生这种想法的呢?”

“我已经竭力说明你侄儿的行为。我没有能耐用别的方式来说明了。迈克尔爵士,如果你听到了他今夜对我说的话,你也可能认为他是疯了。”

“可是,露西,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简直不能告诉你。你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怎样的吓得我呆若木鸡、惊惶失措了。我相信,他在那些孤零零的圣殿事务所里独自一人生活得太长久了。也许他读书太多了,再不然就是烟抽得太多了。

你知道,有的医生认为,疯癫不过是脑子的一种病症——一种任何人都容易患的病症,一种可能在特定的原因下产生、用特定的方法治疗的病症。”

奥德利夫人的眼睛仍旧注视着宽大炉栏里熊熊燃烧的煤块。她讲得仿佛是在讨论一个以前她时常听到人家讨论的问题。她讲得仿佛她脑子里的思想几乎已经从她丈夫的侄儿身上游离开来,接触到了更广阔的、关于疯癫症的抽象思考了。

“为什么他不应该是疯子呢?”爵士夫人重提此事道。“人们是在疯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被发现患了疯癫症。他们知道他们是疯疯癫癫的,但他们知道如何保守秘密,也许,他们有时会把秘密一直保守到去世为止。有时候,一种突发的疯狂揪住了他们,他们在一个不祥的时刻把自己的真相暴露了。也许,他们犯下了罪行。机会的可怕引诱,袭击着他们;他们手里拿着刀子,不省人事的牺牲者倒在他们的身旁。也许,他们征服了不安宁的魔鬼,远走高飞,没犯任何暴行,清清白白地死了;然而,也许他们屈服于可怕的引诱——对暴力和恐怖的诚惶诚恐、热情奔放、如饥似渴的欲求。有时候他们屈服于这种引诱,他们就完蛋了。”

奥德利夫人辩论这个可怕的问题时,她的声音提高了。她刚从歇斯底里的激动里恢复过来,其影响依旧残留在她的身心里;但她控制着自己,她重新讲下去时声调便逐渐平静了。

“罗伯特。奥德利是疯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疯癫的最强大的症状之一是什么?——精神失常的第一个令人震惊的症候是什么?心灵变得死板了;头脑停滞了;平稳均匀的意识之流被扰乱打断了;脑子的思维力量变成单调呆板的了。正如水波不兴的池水由于停滞而腐朽一样,人的头脑也由于缺少活动而变得混乱腐朽;而长久地想着一个问题便变成了偏执狂。罗伯特。奥德利便是一个偏执狂患者。

他的朋友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失踪,使他悲伤,也使他迷糊了。他老是想着这一个念头,最终丧失了思考其他任何事物的能力。老是盯住一个念头不放,这个念头就在精神幻觉里变得歪曲畸形。你把英语里最普通的字念上二十遍,在你还没念满二十遍时,你就会开始怀疑,你反复念的字是否确实是你想念的字。罗伯特。奥德利一直思考着他的朋友的失踪问题,这一个念头终于产生了致命的不健康的影响。他带着一个患病的幻觉去观察一件普通平常的事情,把它歪曲成了一桩阴森森的恐怖事件,其实这都是他自己的偏执狂造成的错觉。如果你不想使我象他一样的疯疯癫癫,你必须让我永远不再见到他。他今夜断言,乔治。托尔博伊斯是在这儿给谋杀的,他要把花园里的每一棵树都连根拔起,把府脉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拆下来,以便搜索——”

爵士夫人住口了。言语从她的唇边消失了。她刚才说话所用去的奇怪的精力,已经弄得她自己筋疲力尽了。她已经从一个轻浮、稚气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女强人,足以为她自己的案件进行辩论,为她自己申诉辩护。

“把这府邸拆掉!”从男爵叫了起来。“乔治。托尔博伊斯在奥德利庄院给谋杀了!露西,罗伯特这样说的吗?”

“他说了些类似这样的话——说了些使我十分害怕的话。”

“那么,他必定是疯了。”迈克尔爵士严肃地说道。“我被你所告诉我的话搞得糊涂了。露西,他确实说过这话吗?还是你误解了他的话?”

“我——我——我认为我并没有误解他,”爵士夫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刚进屋子的时候,你看到我是多么惊惶失措。如果他并没有说那些可怕的话,我就决不会那么激动万分的。”

奥德利夫人充分利用了能帮助她达到目标的、她那十分强大的论据。

“不错,我的宝贝,不错,”从男爵答道。

“是什么东西居然能把这样一种可怕的想人非非装到这不幸的孩子的脑袋里去的呢?这位托尔博伊斯先生——一位对我们大家全然是陌生的人物——给谋杀了,就在奥德利庄院里!今夜我要到斯坦宁丘去,去看罗伯特。从他孩提时期起我就了解他了,我不可能看错了人,受他的骗。如果确实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那他是没法儿瞒过我的。”

爵士夫人耸耸肩膀。

“那是个明摆着的问题,”她说。“一般说来,总是陌生人首先观察到心理上的怪癖的。”

夸大其词的话从爵士夫人的朱唇里说出来,听上去挺新奇的;但她新近捡来的智慧自有其优雅秀气之处,这可迷惑了她的丈夫。

“不过,我的亲爱的心肝,你可千万不要到斯坦宁丘去,”她温柔地说道。“你要牢牢记住,医生严格嘱咐过,你要一直待在室内,直到天气比较温暖,太阳照在这冷酷的、冰封的乡村上时,才能出门。”

迈克尔。奥德利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重新坐到他那宽敞的安乐椅里去了。

“露西,你这话说得对,”他说:“我们必须听道森先生的话。

我估计罗伯特明天会来看我们的。”

“是的,亲爱的。我好象听见他说他会来的。”

“那么,我的宝贝,我们必须等到明天。我没法儿相信,这可怜的孩子确实害了什么毛病——我没法儿相信,露西。”

“那么你怎么解释他对于这位托尔博伊斯先生的异乎寻常的错觉呢?”爵士夫人问道。

迈克尔爵士摇摇头。

“我不知道,露西——我不知道,”他回答道。“这总是很难相信的:继续不断地落在我们的同胞身上的任何一种灾难,居然也将落到我们头上啊。我没法儿相信我的侄儿的头脑出了毛病——我没法儿相信。我——我要叫他待在这儿,露西,我要密切地观察他。我告诉你,我的亲爱的,如果们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我一定会发现。对于一个我一向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年轻人,我不可能搞错缠错的。可是,我的宝贝,你为什么被罗伯特轻率的话吓得这个样子?它是不可能波及你的啊。”

爵士夫人可怜巴巴地叹息了。

“迈克尔爵士,你必定认为我是个十分坚强的人了,”她以一种很不高兴的神色说道,“如果你以为我听到这种话还能漠然无动于衷的话。我心里明白,我将永远无法再见到奥德利先生了。”

“你可以不见,我的亲爱的——你可以不见他。”

“你刚才还说过要他上这儿来呢,”奥德利夫人喃喃地说道。

“但是,我的宝贝小妮子,如果他来了会使你恼怒,我就决不叫他来。天啊,露西,你能想象得出我可曾有片刻除了但愿你的幸福步步升高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更高的愿望吗?我要为罗伯特的病去请教伦敦的医生,让医生诊断一下,我可怜的兄弟的独生子是否确实有什么毛病。露西,决不会打搅你的。”

“你必定以为我十分刻薄,亲爱的,”爵士夫人说道:“而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被这可怜的家伙搞得恼怒;不过他看上去确实对我抱有荒谬可笑的成见哩。”

“对你吗,露西!”迈克尔爵士叫了起来。

“是的,亲爱的。他似乎用某种含含糊糊的方式——我对此也没法儿弄个明白——把我和这位托尔博伊斯先生的失踪联系起来了。”

“不可能的,露西。你必定是误解他了。”

“我可不认为如此。”

“那么他必定是疯了,”从男爵说道——“他必定是疯了。我要等到他回伦敦去,那时就派个人到他事务所去同他谈谈。天哪,这是件多么神秘莫测的事啊!”

“我担心我使你苦恼了,亲爱的,”奥德利夫人喃喃地说道。

“是的,我的亲爱的,你告诉我的事情使我十分苦恼;但,你坦率地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我,你做得很对。我必须好生考虑,我最最亲爱的;我要尽心竭力做出决定:究竟采取什么办法最为上策。”

爵士夫人从她所坐的低矮的垫脚凳上站了起来。炉火已经萎下去了,房间里只有一片微弱的红光。露西。奥德利向她丈夫的椅子俯下身子,用嘴唇吻丈夫宽阔的前额。

“你始终待我很好,亲爱的,”她温柔地悄声细语道。“你永远不会受任何人的影响而反对我,我的心肝,你不会吧?”

“受别人的影响,反对你?”从男爵重复道。“不会的,我的爱人。”

“亲爱的,因为,你要知道,”爵士夫人继续说道,“世界上既有坏人,又有疯子,说不定有些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会来中伤我的。”

“我的亲爱的,这些人最好别试图这么办,”迈克尔爵士答道,“如果他们果真尝试了,那就会发现他们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

奥德利夫人哈哈大笑,开心的胜利的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不已。

“我的亲爱的心肝宝贝,”她说,“我知道你爱我。我现在可必须跑出去了,亲爱的,因为七点钟已经过了。我原来约好要在蒙特福德夫人家吃饭,但我必须派个小厮去送个讯,道个歉,因为奥德利先生已经搞得我心烦意乱,完全不适宜去应酬交际了。我要留在家里,看护你,亲爱的。你会很早就上床,会吗?你要好好的保重身体。”

“是,亲爱的。”

爵士夫人赔着脚走出房间,下令叫人送讯到她原来要去吃饭的人家去。她关上书斋的门时,站住了一会儿——她站住了,将手按在胸口,克制急促的怦怦心跳。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啊,我曾经害怕你,”她心中想道。“然而,你自有缘故要害怕我的时期,说不定就会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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