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那笔迹是一种十分异乎寻常的笔迹,富有显着的特色,在成百个笔迹中都可以辨识出来的呢?”
“呀,在那种情况下,符合一致,倒是很奇怪的了,”爵士夫人答道。“但这也不过是互相符合罢了。你总不能根据她的笔迹跟某个活人的笔迹相象而否定海伦。托尔博伊斯已经亡故的事实。”
“但一连串这样互相符合的情况都导向同一个结论,”罗伯特说道。“海伦。托尔博伊斯离开她父亲的家,根据她亲笔信里的声明,是因为她对她过去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但愿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你可知道我由此得出了什么推论?”
爵士夫人耸耸肩膀。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说,“你已经硬把我留在这阴沉沉的地方快半个钟头了,我必须恳求你放我走吧,让我去穿衣打扮,准备赴宴。”
“不,奥德利夫人,”罗伯特答道,脸上露出冰冷严峻的神情,对他说来,这种神情是那么陌生奇怪,简直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铁面无情的、正义的化身,一报还一报的残酷工具——“不,奥德利夫人,”他重复说道,“我曾经告诉过你,女性的推诿搪塞帮不了你的忙;我现在告诉你,对抗也于事无济。我曾经光明磊落地对待你,给你公平合理的警告。两个月以前,我已经把你的危险处境间接暗示给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爵士夫人突然问道。
“你不想接受警告,爵士夫人,”罗伯特继续说道,“我必须跟你讲得十分明白的时候到了。你可认为你对付命运的才能可以使你免受报应?不,爵士夫人,你的青春,你的美丽,你的优美文雅,只不过使你生活中可怕的秘密更加可怕。我告诉你,对你不利的证据只缺一个环节就强大得足以惩罚你了,而这一个环节就要增加上去了。海伦。托尔博伊斯从来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里。当她抛弃她那可怜的老父亲时,她离开了他寒酸的住处,公开声明她要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断绝关系了。人们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在人生的竞赛中开始第二次赛跑,摆脱那束缚他初上征途的障碍,通常是采取什么措施的呢?
那就是移名改姓,奥德利夫人。海伦。托尔博伊斯抛弃了她的襁褓中的儿子——他离开怀尔德恩西时已经决定要隐姓埋名了。作为海伦。
托尔博伊斯的她,在一八五四年八月十六日失踪了,而作为露西。格雷厄姆的她,在同月十八日出现了;这个没有朋友的姑娘,接受了一个无利可图的职位,考虑的是要有一个无人查问她身世的家。”
“你疯了,奥德利先生!”爵士夫人嚷道。“你疯了,我丈夫会保护我,制止你的出言不逊的。即使这位海伦。托尔博伊斯有一天从她的家里跑出去了,而我在第二天进入了雇佣我的人家,那又有什么相干呢?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件事本身,说明不了多少问题,”罗伯特。奥德利答道,“然而,借助于其他证据——”
“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两张标签,一张贴在另一张上面,都贴在你留在文森特夫人家里的那只匣子上,上面的标签上写的是格雷厄姆小姐,下面的标签上写的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夫人。”
爵士夫人默不作声了。昏暗中,罗伯特。奥德利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看得见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握紧着,按在她心口上,他知道他击中了要害。
“愿上帝保佑她,可怜的不幸的人儿,”他想。“她知道她现在没有指望了。我不知道,世界上的法官在戴上黑帽子,给某些从未伤害过他们的、发抖的可怜虫判处死刑的时候,是否同我现在的感觉一模一样。法官们可感觉到一种出于道德义愤的英雄激情?或者他们可象我同这弱女子说话时一样,感到一种咬啮命根子的隐痛?”
有好几分钟,他默默地在爵士夫人身旁踯躅。他们曾一起在昏暗的林荫道上走来走去,现在他们走到菩提幽径另一头,靠近落尽叶子的灌木丛了——灌木丛中便是那倾圮的老井,大片纠缠在一起的、多刺的下层植物,掩盖着它那无人注意的枯朽。
一条曲折的、无人管理的、多半被野草堵塞的小径,通向这老井。罗伯特离开菩提幽径,踅入这小径。灌木丛中要比林荫路上明亮一点儿,奥德利先生想瞧瞧爵士夫人的脸。
他一路上不说话,直至他们走到了老井旁边的那片杂草丛生的草地上。厚实的砖砌井栏这儿那儿都坍塌了,零星的砖石跌落在野草和荆棘之间。支持着木头辘轳的笨重柱子依旧兀立着,但铁铸摇手柄已经从插口里抽了出来,丢在井旁几步外的地方,生锈了,退色了,被人忘掉了。
罗伯特靠在一根遍布苍苦的柱子上,俯瞰着爵士夫人的脸,在寒冬薄暮中那脸十分苍白。月亮才升起来不久,灰色天空中一钩微明新月;一种隐隐约约的阴森森的月光,同将尽未尽的白昼的朦胧阴影混和在一起了。爵士夫人的脸,看上去象是罗伯特。奥德利在他梦中见过的那张脸,它在绿色海浪的白色泡沫里向外张望,引诱着他的伯父走向灭亡。
“这两个标签都在我手里,奥德利夫人,”他重新说道。“我从你丢在‘新月小屋’的匣子上取下来的。我当着文森特大人和通克斯小姐的面,亲手取下来的。你提得出什么证明可以驳斥这个证据的吗?你跟我说,‘我是露西。格雷厄姆,我同海伦。托尔博伊斯毫不相干。’既然是这样,你总能提出可以证实你过去的经历的证明人来吧。你在新月小屋出现之前,一直在什么地方生活?你必定有朋友、亲戚、相识者,他们总能站出来为你证明这许多事情的吧。如果你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你总能指出一个能证明你过去的身分的人来吧。”
“是的,”爵士夫人大声说道,“如果我被送上刑事法庭被告席,毫无疑问,我会提出证据,驳斥你那荒谬可笑的控诉。但我并不是在受审,奥德利先生,我就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嘲笑你那可笑的愚蠢。我告诉你,你是疯了!如果你高兴说海伦。托尔博伊斯并没有死去,说我就是海伦。托尔博伊斯,你不妨去说吧。如果你要闯到我生活过的地方去,闯到托尔博伊斯夫人生活过的地方去,那必定是你自己的随心所欲、一意孤行。但我要警告你,这样的想入非非,有时会导致象你自己一样表面健康的人们,落得一个在私立疯人院终生监禁的下场。”
罗伯特。奥德利吃了一惊,爵士夫人说这番话时,他在野草和灌木之间退缩了几步。
“为了遮掩她过去所犯罪恶的后果,她是什么新的罪恶都会干得出来的,”他心中想道。“她能运用对我伯父的影响,她会把我关进疯人院去的。”
我倒不是说罗伯特。奥德利是个懦夫,然而我要承认,当他想起自从上帝把夏娃作为亚当的伴侣和助手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天下的女人所干的可怕勾当时,一阵毛骨悚然的颤栗,一种接近于恐惧的感觉,冷飕飕的直逼到他心里。如果这个女人的掩饰和作伪的魔力竟比真理还强大,竟压倒了他,怎么办呢?当乔治。托尔博伊斯妨碍着她的前途,并且以某种危险危及她时,她并没有放过乔治;而如今他以大得多的危险威胁着她,难道她会放过他吗?女人的仁慈、亲热、和蔼是同她们的美丽优雅成正比、相一致的吗?不是有过一位马泽。德。
拉蒂德先生①,倒了霉,冒犯了多才多艺的德。蓬帕杜夫人,由于他年轻失检,她便罚他终生监禁;他两次越狱,两次被逮归案;他深信他那美丽敌人的迟迟不至的宽宏大量,结果反而帮助一个不共戴天的魔鬼害苦了他自己吗?罗伯特。奥德利瞧着站在他旁边的那女人苍白的脸,那白皙而美丽的脸,被明星一样的蓝眼睛照耀得容光焕发,那眼睛里自有一种奇怪而又肯定是危险的光芒;他记起了上百个女性背信弃义的故事,当他想到他自己和他伯父的妻子之间的斗争很可能是力量悬殊的斗争时,他不寒而栗了。
①即让——亨利。拉蒂德(1725——1805),因阴谋反对蓬帕杜夫人而被囚禁,虽多次越狱,还是坐了三十五年的牢。
“我向她摊开了我的牌,”他心里想,“但她的牌却藏着,不给我看见。她戴的假面具也还无从摘掉。我的伯父会宁可认为我是疯子,却不肯相信她犯了罪。”
克莱拉。托尔博伊斯的脸——同爵士夫人娇滴滴的美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严肃诚挚的脸——呈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