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第二天早晨坐早班火车离开奥德利,到达肖迪奇时九点钟稍为过了一点儿。他没有回到事务所去,却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西布朗普敦的新月小屋。他知道根据这个地址去寻人,他是找不到这位夫人的,就象他的伯父几个月以前不曾找到她一样;但他心里寻思,尽管迈克尔爵士没有成功,可这回他有可能搞到关于这位女校长的新居的某种线索。
“按照那电报上的说法,文森特夫人生命危在旦夕,”罗伯特心中想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我至少可以发现这份电报究竟是真是假。”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新月小屋。房子是大的,可一半儿埋在它们周围垒起来的一大片乱糟糟的砖头和灰泥中了。新的一排排房屋,新的一条条街道,新的一个个广场,把人引入歧途,令人闯进四面八方都是大块石头和灰泥的穷途死巷。大路被潮湿的泥土弄得泥泞不堪,烂泥粘在马车的车轮上,马儿踏下去一直陷到马蹄的肢关节上。遍及一个崭新而尚未完工的小区的、那种有所欠缺和挺不舒服的可怕面目——真是荒芜冷落之至——把它那可怕的烙印,打在绕着新月小屋铺设的周围街道上了;罗伯特坐着马车,在无人居住的街道上和一排排的房屋跟前跑来跑去,竭力要找那新月小屋,根据他的手表,浪费了四十分钟,而按照马车夫的估计,那就是浪费了一个钟头又一刻钟。其实,新月小屋的烟囱顶筒正颦眉蹙额地俯瞰着他哩,它们年高德劭,浑身墨黑,厕身于初次粉刷过的雪白的烟囱之林中,不论时间或浓烟都没有使它们形象模糊。
但奥德利先生至少成功地到达目的地了,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关照马车夫在某一个街角等他,自己便踏上了探索的征途。
“如果我是一个著名的英国王室法律顾问,我就没法儿做这种事情了,”他想道。“而我的时间,一分钟就要值一个金币①光景,我就会受聘承办霍格斯控告博格斯的大案,一个特别陪审团今天正在威斯特敏斯特大厅里审理这个大案哩。②事实既然如此,我也有这个耐心把这件事承担下去。”
①这里指的是旧英国金币,即畿尼,一畿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②这个威斯特敏斯特大厅,是旧王宫唯一保存下来的古建筑,西欧最精美的中世纪大厅。至于那个大案,可能确有其事。
他按照道森先生给的门牌号码,去打听可有文森特夫人其人。来开门的女仆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夫人的姓名,但她去问过女主人后回来告诉罗伯特说:文森特夫人曾经在这儿住过,但她在目前的房客住进来之前两个月,已经搬走了;女仆随即补充解释道:“可太太在这儿已经住了十五个月了。”
“可是你无法告诉我她离开这儿上什么地方去了吗?”罗伯特沮丧地问道。
“不,先生;太太说,她猜想这位夫人破产了,所以她突然搬走了,不希望街坊邻居知道她的地址。”
奥德利先生再一次觉得他停顿不前了。如果文森特夫人欠债累累而离开这个地方,她无疑会顾虑重重地隐瞒她的行踪。那么,他就没有希望从任何一个商人那儿打听到她的地址了;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某几个厉害的债权人,倒很可能以发现欠债者藏身之地为己任的。
他在周围寻找最近的店铺,在离开新月小屋几步路的地方,找到了一家面包店、一家文具店和一家水果店。这三家装着玻璃橱窗、看上去空空如也的、装模作样的店铺,露出一种假充体面、没有什么希望的暮气。
他在面包店门口站住了,它自称是制造、销售糕点、糖果、蜜饯的店铺,陈列着一些样品:装在玻璃瓶里的已经发硬的松糕,用绿纱罩着的、表面糖浆发亮的果馅饼。
“她必定要买面包的,”罗伯特在面包店门前动脑筋时,心中想道:“她很可能在最方便的地方买。我来试试问那面包店老板吧。”
面包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正跟一个衣衫褴褛的、斯文的年轻女人为一笔账而争论。解决争端之前,他没有费神去接待罗伯特。奥德利,但,他在账单上签字时把头抬了起来,请问大律师要点儿什么。
“你能告诉我一位文森特夫人的新地址吗?一年半以前她住在新月小屋9号的,”奥德利先生温和地问道。
“不,我不能,”面包店老板答道,脸涨得血红,用一种响亮得不必要的声音说道,“而且不仅如此,我还真希望我能告诉你哩。这位夫人欠了我十一英镑多的面包钱,我可损失不起这笔钱啊。如果有人能告诉我她住在什么地方,我将为此十分感谢他哩。”
罗伯特。奥德利耸耸肩膀,跟面包店老板道声早安告别。他觉得他要打听这位夫人的行踪,会遇到的困难超过了他的预料。他倒可以在《邮政姓名地址簿》里去寻找文森特夫人的姓名,但转念一想,一位跟债权人关系极不痛快的夫人,是不会让对方得到一个那么轻易地查明她住址的办法的。
“如果面包店老板找不到她,我怎么找得到她呢?”他绝望地想道。“如果一个象面包店老板那样果断、自信、灵敏、精力充沛的人,也办不成这件事,象我这样的一个思想行动迟缓的可怜人,怎么能指望完成这件事呢。在面包店老板被挫败的地方,我倒试图接着干下去,那可真是愚蠢得荒唐之至了。”
奥德利先生慢慢地向马车停在那儿的街角走回去时,便陷进那些阴郁的想法里去了。在面包店与街角的中途,离他身边不远,有一个妇女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而这妇女正开口叫他停下步来哩。他转过身去,发觉他面对面地和那衣衫槛褛的妇女相遇了,他刚才离开面包店时她正在和老板算账。
“呀,什么事?”他泛泛地问道。“我能替你效些什么劳,夫人?文森特夫人也欠你钱吗?”
“是的,先生,”那妇人用半是斯文的风度答道,这种风度正好同她那又斯文又褴褛的衣衫相般配。“文森特夫人是欠了我债;但,我想知道的不是债,先生,我,我倒想请问,你和她之间可有什么事,因为——因为——”
“如果你愿意的话,夫人,你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吧?这就是你想说的话,是吗?”
妇人犹豫了片刻,颇为怀疑地瞧着罗伯特。
“你跟——跟赊购交易没有关系,先生,是吗?”她对奥德利先生的仪表考虑了一会儿后,问道。
“夫人,你说什么?”年轻的大律师大声说道,愕然瞪眼瞧着提问的人。
“我真的要请求你的原谅,先生,”小妇人明白她犯了个十分可怕的错误,大声说道。“你知道,我以为你可能是那号人。有几位替赊购商店收取欠款的先生,确实穿得十分漂亮,而我知道文森特夫人欠了许多债。”
罗伯特。奥德利把他的手按在说这话的人的手臂上。
“我的亲爱的夫人,”他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文森特夫人的事情。我跟你称之为赊购交易的事毫无关系,你这种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摸不着头脑。你也许是指一种政治上的阴谋;你也许是指某种新的税收。文森特夫人并不欠我什么债,尽管她也许同面目可怕的面包店老板相处得很糟糕。我生平没有见过她;但今天我想见见她,目的很简单,想问她几个问题,都是关于一位曾在她学校里待过的年轻小姐的。如果你知道文森特夫人住在哪儿,愿意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你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他拿出他的名片匣子,抽出一张给那妇人,她在重新开口之前,迫不及待地端详着那一张名片。
“我深信你的外貌和谈吐象一位绅士,先生,”短短的停顿后,她说道,“如果我好象不大相信你,我希望你会原谅我;但,可怜的文森特夫人遇到了可怕的困难,我是这儿附近她把地址信托给的、独一无二的人。我是个裁缝,先生,我替她干过六年多的活,虽然她并不按正规付给我工钱,先生,她只是时不时的付给我一点儿钱,我尽我所能把日子过下去。那么,我不妨把她住的地方告诉你吗,先生?
你没有欺骗我,没有吧?”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没骗你。”
“那么,先生,我就告诉你,”女裁缝说道,把声音放低了,仿佛她认为她脚下的人行道,她身旁屋子前面的铁栏杆,会有耳朵听到她说的话似的。“她住在佩克汉丛林路金合欢村。我昨天从文森特夫人那儿抄下这地址的。”
“谢谢你,”罗伯特说,一面把地址记在他的笔记本里。“我十分感谢你;你可以放心,文森特夫人决不会由于我的缘故而弄得为难的。”
他脱下帽子,向那小个儿女裁缝鞠躬告别,转身走回马车去了。
“我无论如何是胜过那面包店老板了,”他心中想道。“现在要进入第二阶段,追溯爵士夫人以往的经历。”
从布朗普敦到佩克汉丛林路有一段漫长的路程,罗伯特。奥德利在新月小屋与金合欢村之间有充裕的时间从容思考。他想到他的伯父体弱微恙,躺在奥德利庄院府邸的栎木房间里。他想起注视着迈克尔爵士睡眠的那对美丽的蓝眼睛,照料他醒时的需要的、那柔软白皙的手,安慰他的寂寞的、那低低的音乐般的说话声,凡此都恰悦着安慰着他的晚年。这将是一幅多么有福气的图画,如果他能一无所知地瞧它,不比别人多瞧见什么,不比一个陌生人能见到的瞧得更深的话。
但,那一团他所见到的,或者是他幻想他所见到的乌云,笼罩在这幅图画之上,使它仿佛是一大嘲弄,一个可怕的错觉!
佩克汉丛林——在夏天是够怡人宜人的——在一个暗淡的二月天里是面目相当凄凉的,那时树木光秃秃的,叶子都落尽了,小小的花园也是荒荒凉凉的。金合欢村和它的美丽名称并没有什么名符其实的地方,它的拉毛水泥墙垣面向着大路,只有两棵高高瘦瘦的白杨遮荫着房屋。大问柱子上挂一块铜牌,用这个方法向人宣告:它就是金合欢村,对眼睛锐利的马车夫说来,这点儿标志也就够了,他把奥德利先生送到了那小门跟前的人行道上。
金合欢村在社会地位上远远低于新月小屋,那个来到低矮木门口与奥德利先生交谈的小女仆,显然是习惯于隔着这道薄弱的防栅对付冷酷无情的债主的。
关于她的女主人的行踪,她喃喃地说些经常听得到的、由女仆们编造的、含糊不足情的话;她还告诉罗伯特:如果他愿意说出他的姓名和他要办的事,她倒可以去找找看,文森特夫人是否在家。
奥德利先生掏出一张名片来,用铅笔在自己的姓名下面写道:“已去世的格雷厄姆小姐的一个老相识。”
他叫那小女仆拿着这名片去见她的女主人,自己静静地等候结果。
女仆五分钟后带着大门钥匙回来了。她开门让罗伯特进去时对他说,她的女主人在家,见到绅士先生她会很高兴的。
罗伯特被迎进方方的会客室,室内每一样零星装饰品,每一件家具,都一目了然地打上了她这种贫困的烙印,由于这一切是永远变动不了的,便令人感到极不舒适。一个机修工,在他那小小的起居室里购置了六只藤椅子、一张折面桌子,一只荷兰钟,一面小小的镜子,陶器做的牧童和牧女,一套漆得花花绿绿的铁皮茶具,这些东西合起来构成了他那有限的主要家产,一般来说也设法从中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舒适;但,这位夫人丧失了她不得不放弃的房屋内的漂亮家具,在某个更加狭小的居室安营扎寨时又带着某些破破烂烂的残余家具——某些慈悲的朋友在她的财物被拍卖时给买回来的——这就给她的居室带来了一种独特的面貌,硬装体面的凄凉,华丽庸俗的贫困,若论其凄惨可怜之状,贫穷所能显示出来的任何其他迹象,是很难和它匹敌的。
罗伯特。奥德利正仔细打量的房间里,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是从压到那位住在新月小屋的不谨慎的女校长身上的灾难里抢救出来的。一架小型立式钢琴,一只五斗橱(就这个房间而言,这橱大了六号,豪华得可怕的镀金嵌线都断了,裂成缺口了),一只摆在光荣柱前的细腿牌桌,三者构成了客厅里的主要家具。一方磨损的布鲁塞尔毛圈地毯铺在房间的中央,成为一大片退色粗毛绿地毯的沙漠里的一块玫瑰与百合的绿洲。针织的帘子遮着窗子,窗口挂着铁丝吊篮,里面种着形状可怕的仙人掌科的植物,象某种疯狂的草木一样往下生长,它那有刺的、蜘蛛似的叶片都喜欢倒挂哩。
铺着绿色台呢的牌桌上,点缀着华丽精装的年鉴或美容书籍,都放在右角上;但罗伯特。奥德利并没有随手翻阅这些文娱书籍。他坐在其中一只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的椅子上,耐心等待女校长的登场。他听得见隔壁一个房间里有五六个人在嘈杂地说话,有钢琴上弹奏的德。孔特的变奏曲的简单和声,而每一根琴弦显然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最后阶段。
他等候了大约一刻钟光景,门开了,一位夫人(打扮得郑重其事,脸上显出残阳夕照似的美),走进房间里来了。
“你就是奥德利先生吧,”她说,示意请罗伯特重新就座,她也在他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希望你原谅;我的职责——”
“应该道歉的是我,我闯到府上来了,”罗伯特客气地回答道,“不过,我来拜访你的动机是十分严肃的,我必须恳求你原谅。你可记得我把她的姓名写在我名片上的那位女士吗?”
“完全记得。”
“我可否请问,这位女士离开府上后的历史,你知道的有多少?”
“很少。事实上,几乎什么也不知道。据我所知,格雷厄姆小姐在埃塞克斯一位外科医生家里谋得了一个职位。事实上,把她推荐给这位绅士的,正是我。自从她离开我以后,我从来没有收到她的讯息。”
“可你跟她通讯过没有?”罗伯特迫不及待地问道。
“确实没通过讯。”
奥德利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沮丧的思想阴影,黑沉沉地云集在他脸上。
“我可否问一个问题:去年九月上旬,你可曾发了一封电力传送的信给格雷厄姆小姐,说是你病危,希望见见她?”
文森特夫人对她客人提出的问题莞尔微笑。
“我没有理由捎去这样的信,”她说。“我一生从来没有生过大病啊。”
罗伯特。奥德利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再提问,他用铅笔在笔记簿上草草写了几个字。
“夫人,如果我直截了当地问几个关于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问题,”他说道,“你可否给我帮个忙,回答这些问题而不追问我提问的动机呢?”
“当然可以啊,”文森特夫人答道,“我知道的事,没有不利于格雷厄姆小姐的;而且我也没有理由把我所知道的那么一点儿情况搞得很神秘。”
“那么,你可否告诉我这位年轻的女士当初到你学校来的日期吗?”
文森特夫人微笑着摇摇头。她自有一种俊俏的微笑——一个曾经被人爱慕过的妇女的坦率的微笑,她曾长期地感到有把握能讨人喜欢,所以不会被尘世的任何不幸完全压倒。
“奥德利先生,这事问我可毫无用处;”她说,“我是世界上最漫不经心的;我从来没记过日期,也从来不能把日期记住,尽管我尽我最大的力量使女学生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应该记住征服者威廉①何时开始统治英国以及诸如此类的日期,这对她们的幸福前途关系重大。但,格雷厄姆小姐什么时候来找我的,我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尽管我记得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就在那年夏天我穿上了桃红色的绸衣裳。可是我们必须请教通克斯——通克斯是管保正确无误的。”
①征服者威廉(1027——1087),原为法国诺曼底公爵。一○六六年英王爱德华死而无嗣,哈罗德被贵族拥戴接位,威廉借口前王遗嘱,纠集诺曼底封建主和骑士,渡海入侵,击毙哈罗德,自立为王。世称征服者威廉。
罗伯特。奥德利不知道通克斯是谁或通克斯可能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本日记,或者是一个备忘录——某种跟稀里胡涂相抗衡的隐蔽之物。
文森特夫人按铃,给罗伯特开过门的女仆应声而入。
“去请通克斯小姐到我这里来,”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见她。”
不到五分钟,通克斯小姐便出现了。她脸上尽是严冬寒意或霜冻之色,她那美利奴羊毛衣服的稀疏褶襞里似乎把冷空气也带进来了。
她并不特别衰老,看上去她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不会变得更老,倒是要在她那狭窄的槽里来回摆动,象是一架为教育年轻小姐们而设的、自动给料的机器。
“通克斯,我的亲爱的,”文森特夫人熟不拘礼地说道,“这位绅士先生是格雷厄姆小姐的亲戚。你可记得,自从她到新月小屋我们学校里来,已有多久了?”
“她是一八五四年八月来的,”通克斯小姐说道:“我想是八月十八日,但,我也并不完全有把握,那天并非十七日。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二。”
“谢谢你,通克斯;你是个无价之宝,”文森特夫人大声说道,露出甜蜜的微笑。也许,就因为通克斯小姐的贡献具有无价之宝的性质,最近三四年来她没有收到过雇佣者给她的任何报酬。很可能文森特夫人把教师的价值同薪金所具有的可鄙性质相比之下,就对薪金鄙夷之至,该付教师薪金时也就一直踌躇不决了。
“奥德利先生,还有什么其他事情通克斯或我能告诉你的呢?”
女校长问道。“通克斯的记忆力远比我好。”
“你能否告诉我,格雷厄姆小姐进你家门时,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十分清楚了,”文森特夫人答道。“我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格雷厄姆小姐说过关于来自海滨的话;但她没有说出地方来,或者是她说了,可我忘记了。通克斯,格雷厄姆小姐告诉过你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啊,不!”通克斯小姐答道,意味深长地摇晃着她那冷峻的小脑袋。“格雷厄姆小姐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太聪明了,不会告诉的。
她懂得怎样保守她的秘密,尽管她作风天真烂漫,头发鬈曲,”通克斯小姐又恨恨地补充道。
“那么,你认为她是有秘密的啦?”罗伯特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知道她有秘密,”通克斯小姐冷冰冰地斩钉截铁地说道:“各种各样的秘密。我可不愿在一个体面的学校里聘任这么一个人作低年级教师,连任何活人的一纸一字的推荐书也没有啊。”
“那么,你并没有从格雷厄姆小姐手里拿到任何证件吗?”罗伯特对文森特夫人说道。
“没有,”文森特夫人有点儿窘迫地答道:“我没要证件。格雷厄姆小姐没有提薪金的问题;我至少也得不提证件的问题。她告诉我,她同她的爸爸吵架了,她要找一个家,能远离她所有熟识的人士。
她但愿使自己和这些人完全分开。她说,尽管她年轻,她却已经忍受了许多苦痛;她想摆脱她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问她要证件呢?特别是我看到了她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女士。你知道露西。格雷厄姆是个十全十美的小姐,通克斯,因此你说我没有证件就录用了她,说了那么冷酷的话,你是太不体谅人了。”
“人们培植亲信时,往往受亲信的骗,”通克斯小姐用冷冰冰的格言式的话回答道,没有显而易见地触及讨论的焦点。
“你这妒忌的通克斯,我可从来没培植她当亲信,”文森特夫人责备地回答道。“亲爱的,我从来没说过她跟你一样的管用。你知道我从没说过这种话。”
“啊,没说过!”通克斯小姐答道,声调冷冰冰的。“你从来没说她管用。她只是个装饰品;一个摆出来给宾客观赏的女人,在客厅里钢琴上弹幻想曲的女人。”
“那么,关于格雷厄姆小姐过去的历史,你们就没法儿给我提供线索了吗?”罗伯特问道,眼睛从女校长一直看到女教师。他看得明明白白:通克斯小姐对露西。格雷厄姆抱着妒忌怨恨之情——一种年深月久也没法消除的怨恨。
“如果这个女人知道什么可以有损于爵士夫人的事情,她一定会讲出来的,”他心中想道,“她非常愿意讲出来呢。”
但通克斯小姐显得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格雷厄姆小姐有时自称是个被人亏待的女人,受了男人劣根性的欺骗,在贫穷和匮乏方面做了牺牲品,吃了不该吃的苦。除此之外,通克斯小姐什么也说不上来;虽然她充分运用了她所知道的情况,罗伯特不久就探测到了她那小小情报库存的底细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最后他说道。“就是这一件事。格雷厄姆小姐离开你们学校的时候,她可曾丢下什么书籍、零星小玩意儿或随便什么东西没有?”
“我一无所知,”文森特夫人答道。
“有,”通克斯小姐敏锐地大声说道。“她确实丢下东西的。她丢下一个匣子。匣子就在楼上我的房间里。我把我的一只旧帽子放在匣子里了。你要瞧瞧这匣子吗?”她问罗伯特道。
“如蒙惠允,我倒很想瞧瞧,”他答道。
“我去拿下来,”通克斯小姐说,“匣子不太大。”
她跑出房间去了,奥德利先生连说什么劝阻的客气话也来不及了。
“这些女人彼此是多么无情啊,”女教员不在房间里时,他心中想道。“这一位直觉地感到:在我的问题的背后,潜伏着对于另一位的某种危险。她嗅到了行将落到她女性老同事头上的麻烦,她就幸灾乐祸,不辞辛劳地来帮我忙。这是个什么世界啊,这些女人是如此要我们的命啊。海伦。马尔东,奥德利夫人,克莱拉。托尔博伊斯,现在又冒出了一个通克斯小姐——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女人搞出来的啊!”
年轻大律师正思索着女性的丑恶时,通克斯小姐重新走进房间里来了。她拿来一只破旧的纸盖女帽匣子,送给罗伯特去仔细审察。
奥德利先生跪下来仔细端详那零乱地贴在匣子各处的铁道和地址的标签。匣子已经在铁道的许多路线上磕碰得损坏了,显然它走过了许多地方。许多标签已经被撕掉了,但还留着一些纸片,在一张发黄的、残缺不全的标签上,罗伯特看到了“都彐”(TURI)的字样。
“这匣子到过意大利,”他心中想道,“这标签上印的是外国字,这两个字是‘都灵’(TURIN)的缺笔。”
唯一没有磨损或撕掉的,是最后一个标签,这上面写着格雷厄姆小姐的名字,标明是去伦敦的旅客。奥德利先生仔细端详这个标签,发现它是贴在另一张标签上的。
“请行个方便,给我一点儿水和一小块海绵,行吗?”他说,“我要把上面的标签揭掉。请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正大光明的。”
通克斯小姐跑出房间,立刻拿了一盆水和一块海绵回来了。
“我来取下这标签吧?”她问。
“不,谢谢你了,”罗伯特冷冷地答道。“我自己能搞得挺好的。”
他把上面的标签弄湿了几次,才能掀起这纸头的边缘;经过两三次仔细的努力,他把上面的标签揭掉了,没有损伤下面的地址标签。
通克斯小姐的视线越过罗伯特的肩膀也没能设法看到那个地址,尽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的行动是十分敏捷的。
奥德利先生再次对下面的标签施行手术,把它从匣子上揭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他的笔记本的两张空白页之间。
“女士们,我无需再打扰你们了,”他把标签放好时说道。“你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我提供了一切情况,我是十分感谢你们的。
我祝你们早安。”
文森特夫人微笑鞠躬,喃喃地说了些对奥德利先生来访深感愉快之类的、自鸣得意的套话。通克斯小姐的观察力更加敏锐,自从揭掉匣子上外面一层标签以来,这位年轻人的脸就变得苍白了,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
罗伯特慢慢地走出金合欢村。“如果我今天找到的东西,还不能构成向陪审团提出的证据,”他心中想道。“可是它毫无疑问地足以使我的伯父深信:他娶了一个心怀叵测的、出丑丢脸的女人。”“)